作者:怪诞的表哥
李泌抬手,很快又犹豫了一下。
他担心自己接过这卷宗,清净的日子就到头了。
“看看吧。”颜真卿道。
于是李泌接过,放在膝盖上摊开来,一字一句地看着。
他不由自主地眉毛一挑。
因为那卷宗上第一段话的内容就是把天下田地全都收为公有……
两人很久没有再说话,山间时而响起虫鸣鸟叫声,时而风吹树林发出沙沙声。
云卷云舒,日光投在山岩上,两人的影子渐渐变短,又一点点变长,直到时近黄昏,有倦鸟归林。
“这是王莽啊。”
李泌终于合上手里的文书,长长叹息了一口气。
闭目养神的颜真卿睁开眼,缓缓道:“我一开始也是这般说的,故而极力反对。但近来,我发现时代不同了。”
李泌有些不解,道:“有何不同。”
于是,颜真卿以有些生涩的说辞对他进行了一番解释。
初时,听到“生产力的发展会很快,需要有更为适合的生产关系”之类的话时,李泌显出了错愕的表情,之后皱眉思索。
他是极聪明之人,很快便听懂了其中的道理,陷入了更深的思索。
“我有时真不明白,他的脑子里是如何想到这些……远超世人的东西。”
到最后,李泌虽不认同薛白想要的变革,却还是叹服了一句。
颜真卿道:“这是他真正想做的,且他打算在有生之年做到。”
“疯子。”
李泌评价了一句,但神态已有些不一般。
人们总是对疯子有更多重视,而轻视软弱妥协之人。
“正因他是疯子,有如此远大的抱负。”颜真卿道,“我担心他不会再服软。”
李泌点点头,知道薛白若不服软,与世族公卿们完全决裂,后果就是李唐社稷再遭浩劫,有可能大唐要再改一个国号,也有可能薛白像王莽一样身死名裂,但哪怕王莽失败了,也以大新朝把汉朝分为了西汉与东汉。
这些,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颜公,你居然不阻止一个疯子,反而跑来劝我出面,让世族公卿们妥协。”
颜真卿道:“我已经劝那个疯子妥协了,否则他拿出来的就不是你评价为‘矛盾’的新法,而是这个。公卿世族们不知道,眼下的循序渐变,已是我等呕心沥血维持的结果。”
李泌摇了摇头,道:“我说服不了任何人放弃利益。”
“你是唯一能让薛白与公卿世族重新坐下来谈的人,不论是谁妥协。”颜真卿道,“而我做不到,我是他的老师、丈翁,不被他们信任。”
李泌回过头,望向被夕阳铺满金光的天地山川,似留恋此间风景,不忍离去。
“天要黑了,该回去了。”颜真卿道。
“颜公此番来找我,是为了女婿、外孙,还是为了大唐社稷?”
颜真卿长叹一声,吐露了他的心事,也把他身上最重的担子交到了李泌的肩上。
“玄宗皇帝还在世时,高力士私下与我见了一面……”
***
一个月后。
郑州,李家大宅中,李成裕正埋首案牍,写一封寄往洛阳的信。
正此时,门外有人来禀报了一句。
“阿郎,有个道士求见,自称李泌。”
“不见,这时候见甚道士……等等,你说的是谁?”
李成裕当即便站起身来,丢下手中的毛笔便迎出去。
不一会儿,他便将李泌迎到大堂上。
“云从龙,风从虎,长源可是听闻了朝堂出了乱子,终于出山了。”
李泌也不与李成裕说虚的,坦然点头承认下来。
“李公这般闹下去也不是办法,若信得过我,可举荐我拜相,介时我自会劝陛下收回成命。”
第620章 秀民
“陛下?”
李成裕听了李泌对薛白的称呼,不自觉地轻蔑一笑,道:“薛逆而已,他算什么陛下。”
他语气偏激,李泌遂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句,没表现出任何立场。
“他登基已数年,至少是大唐名义上的皇帝。”
“那不过是恰逢其会,诸王争夺皇位激烈,使这心图谋篡的逆贼捡了个便宜。”
李成裕未必是真看轻薛白,只是利益使然,刻意言语打压,实则神色间还是颇为重视。
他不经意地蹙着眉,思量后,选择信任李泌,遂把计划全盘托出。
先是拿出了当今天子不是李唐宗室的证据,这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与当年李亨等人所做的无异。
“先生对大唐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想必不会坐视社稷落入如此奸邪小人之手。今我多方联络,与公卿义士商议,打算共拥玄宗皇帝之二十子,延王李玢为帝,先生以为如何?”
李泌虽神机妙算,却也没料到局势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微微沉吟,应道:“成算有几何?”
李成裕道:“若有先生相助,大事必成。”
李泌摆摆手,态度坦诚,道:“实话实言,我之所以出山,是颜真卿颜公来请我的,目的在于维护社稷安稳。”
“颜真卿乃薛逆之岳丈,他口口声声‘社稷’,道貌岸然罢了!”
“那你可信我?”李泌问道。
“自然是信先生。”
“那我便直言不讳,若拥立延王能有六成胜算,且能保社稷不至于动荡,我必当支持。可延王比忠王、广平王如何?昔日李倩尚未登基,我尚且不能助忠王父子成事啊,何况如今?”
李成裕闻言笑了起来,因李泌如此软弱的言论而起了些轻视之意。
但他欣赏李泌的坦率。
“昔日,忠王不能成事,是因为我们选择了薛逆,这是出于尽快平定战乱的考虑,虽然我们看走了眼,但强大的并非是他这个人,而是我们。此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现在我们看穿了薛逆的阴谋,他的败亡也是注定的。”
李泌苦笑,他知道,这些人不是看穿了薛白的阴谋,而是被薛白损害了利益。
当然,颜真卿也好、李成裕也好,一方认为薛白坚决,一方认为世族强大,都是一面之词,李泌需要有自己的判断。
他遂问道:“哪怕兴起兵戈,李公也是如此认为?”
“何惧之有?!”
李成裕有些激动,起身道:“先生随我一看便知。”
他引着李泌到了书房,拿起一封长长的联名信递过去,又去拿纸笔请李泌签字。
只见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单,全是大臣、将领、名士。
就连李成裕这样的人物,名字也只能排在后面,因为他没有实权。
而在这份名单的前面,李泌还看到了几个完全让他意想不到的人物。
他不由指着那几个名字,讶道:“他们也支持延王?”
李成裕见他惊讶,更笃定事情能成,掷地有声道:“这便是民心!”
“计划是什么?”
“先生只怕还不知道,兵戈已经兴起了,诸镇已经点齐兵马,进围东都,逼薛逆退位。”
李成裕递过了他方才正在写的信,那是写给延王李玢的,称郑州的民变已经控制不住,乱民恐怕要冲击东都。
这更是写给天下人看的,给所有反对薛白的藩镇一个擅自出兵的借口。
事态的严重程度再次超过了李泌的预料,他不得不重新估量双方的实力。
***
洛阳。
自从颜真卿罢相之后,杜妗出入宫闱再无阻碍,也不再遮掩。
再加上她时常有要紧之事与薛白商议,两人常常待在明堂里阴谋算计,倒有些出双入对的样子,比起过往杜妗一直躲在暗处,自是有了巨大的不同。
落在有心人眼里,不免会生出一种“陛下开始冷落皇后”的判断。
旁人不知薛白与颜嫣私下里是如何相处的,但根据过往的历史来看,强权外戚遭打压是再常见不过的。
洛水上的天津桥还未修复,这场爆炸案的幕后黑手想必就是颜真卿,不论是为了刺杀天子还是刺杀杜妗,颜家显然是站到了世族的那边。
另一方面,杜妗在一系列的变乱中,确实始终是站在薛白这一边。
京兆杜氏其实一直在给杜有邻施压,杜妗察觉到之后,亲自到了杜有邻的书房,砸开锁着的信匣,拿走了所有信件,然后或警告、或捉拿、或流放、或罢免,甚至是杀人灭口,以近乎大义灭亲的方式扭转了族人的态度,接着,她又肃清了手底下所有与各公卿世族暗中联系之人。
这日清晨,杜妗手执着一封情报站在窗前思索着,任贴身的婢女给她搭配披风。
天还冷,那是一会入宫时穿的。
“这件红的好看。”曲水给杜妗系上披风,不自觉地道:“娘子近来到明堂的次数比皇后都勤呢。”
“闭嘴。”杜妗叱骂道:“该说的,不该说的,心里没数吗?”
“是,奴婢知错。”
“你也不是奴婢了。”杜妗道,“依着朝廷的新法,你也是有籍有户之人,是我雇来做事的。”
“可我就想当娘子的奴婢呀。”曲水道,“陛下与娘子这新法,只怕让人不领情哩。”
“要的也不是让你领情。”
说话间,曲水已为杜妗略施粉黛,她们很快便出了门。
到了紫微宫,禁卫见了杜妗的牌符便径直放行,但明堂外的侍者却说陛下正在召见崔祐甫。
杜妗遂吩咐去东宫看望太子。
如今李祚也已回到了洛阳,因颜真卿罢相之事而颇受打击,正在闷闷不乐。
他课业繁重,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停歇,杜妗到时,还因他在读书而等了小会儿。
“干娘,我听说,阿翁是因为派人刺杀你,而被罢官的,是真的吗?”
“你听谁说的?”
“回东都的路上,听官员们议论的。”
杜妗只好道:“并非是颜公刺杀我,而是有人蒙蔽了颜公,刺杀陛下。”
这些事是很难说明白的,但杜妗却是不厌其烦地亲自与李祚解释了前因后果。
她认为唯有自己亲口说,才不至于让李祚有误解,而这也是一种教导,比起书上学的,更能让李祚成为一个帝王。
她没有孩子,一直以来,都是将李祚视如己出的。
末了,她轻轻拍了拍李祚的头,道:“天家便是如此,并非是没有亲情,但太多事身不由己。你必须学会习惯。”
“是。”
李祚依旧很难受。
作为一个孩子,他还是无法理解为何外祖父会与父亲有这么深的矛盾。
泪水在眼里打转,便他死死咬着嘴唇,硬是忍住了。
“去吧。”
杜妗知他还有课业,温柔推了推他的背。
“对了。”
接着,她却有一事好奇起来,问道:“你阿娘都没和你说这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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