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仆固怀恩道:“若不说出来,我一口气憋在心里堵得慌。”
“要不,学生给你通一通?不瞒仆固公,学生擅长一些养身之法。”
“闭嘴!你给我写,否则我要了你的命!”
“是,是,是……”
很快,那文人就动笔写了一封奏折,仆固怀恩看过,颇为畅快,连连称好,让他誊写了一遍,亲自盖上大印,封好让人递入宫城。
他还拿了一大笔钱,让对方将这文书投到长安的报纸上。
不论旁人怎么想,他要让天下人知道他反抗过朝廷的硬气,又是为什么反抗。
一整夜,仆固怀恩趴在软榻上没有入睡。
这个夜里,他知道他的子孙们在花天酒地,知道长安城里已经没有一个官员像之前那样关注着他了。
在朔方时,他是可以夺人而食的猛兽,是能给大唐掀起动荡的枭雄。现在呢?在长安官员眼里,他成了个废物,不值得重视了。
没关系,他们很快就要重视他,再次声讨他,卷起惊涛骇浪。
他也许会被降罪,甚至被问斩,他宁可在斗争中遍体鳞伤,也不要一个人在这里孤独地等死。
终于,天亮了,又到了下午。
仆固玚带着宿醉,手里握着一张公文大步赶了过来。
“阿爷!”
仆固怀恩抬起头,知道这个儿子要气急败坏地问他为何要这么做了。
“阿爷。”仆固玚语气兴奋,道:“朝廷给我升官了,阿爷是怎么想通了?竟上表提议朝廷削掉地方节度使的财权、任免权……”
“你说什么?”
仆固玚迫不及待把他的升迁文书放在了仆固怀恩的面前,喜笑颜开道:“如此一来,仆固一族再也不用担心被朝廷清算了!”
“我的奏折呢?”仆固怀恩又惊又气,问道:“我的奏折到哪里去了?!”
次日,他就看到了他的折奏,竟是被刊在了大唐政报上,与仆固玚说的一模一样。
“这不是我的奏折!”
仆固怀恩大怒,把那报纸撕得粉碎,扬言要把那个给他代写文书的小人找出来。
可无论他怎么发火,他的家人幕僚都觉得现在的结果是最好的。
一开始,他听到了很多安慰,告诉他这样的生活又安逸又安全,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说如今医术发展得很快,也许能治好他的背疽。
渐渐地,来看他的人越来越少,背疽也没有治好,他趴在那儿,渐渐起了褥疮。
那样华丽柔顺的绸子,竟也会让人长褥疮。
有时也会有西北的消息传来。
“官兵收复凉州了!郭公亲自指挥,大败吐蕃军,斩首无数,朔方军首功!”
趴在家里等死的日子过得极为漫长,可一道道消息的间隔里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宁国公,捷报!朔方军攻下甘州,且得了安西军的消息,将合兵攻肃州。”
“……”
“宁国公,曹令忠曹将军你记得吗?他这次立了大功,希望你能写信勉励他。”
仆固怀恩抬起头,问道:“他为何要我勉励?”
“曹将军说,他归程时曾得宁国公招待,没齿难忘。今联通安西在即,第一时间便报于宁国公。”
“咳咳咳!”
仆固怀恩愈感不甘,若非大唐对他不公,此番征战河西的本该是他。
……
时间到了重阳节。
仆固怀恩近来已自知时日无多了,对生命并没有什么留恋,只是颇为后悔,不该为了那个软弱的儿子而选择投降。
颇为意外地,竟是有人前来探望他。
昏昏沉沉中闭眼看去,模糊中看到眼前是个消瘦的人影,竟是个女子。
“你是?”
“故忠王之第三女。”
“你是……和政郡主吗?”
“是,仆固公当年对我父兄有恩,我前来探望。”
仆固怀恩惨然而笑,道:“郡主就不怕被我连累吗?”
“我父兄已成了叛逆,仆固公该嫌我来牵连了仆固一族才是。”
“郡主来晚了啊。”仆固怀恩叹息不已,喃喃道:“若是再早三五年来,大事或还可挽回。”
李月菟摇了摇头,道:“不重要了,大唐越来越好,这便够了。我就是来送一送仆固公,再给阿兄传达一句话。”
“郡主请说。”
“阿兄生前曾说过,他悔不该当年错怪了仆固公,是李唐对不住仆固公。”
仆固怀恩听了这话,猛地抬头,看李月菟那憔悴的脸,欣慰地笑了笑,道:“臣很高兴郡主能来送臣最后一程。”
他那没能申诉的委屈,最后只有李月菟懂了。
但李月菟却已不代表李唐。
次日,王难得押送吐蕃俘虏入京献俘,仆固玚心心念念地要带他阿爷去看一看那盛大场面。
仆固怀恩听了,一口老血堵在喉头,脑海中再次浮现起了那“恭谨逊顺”四字。
“噗……”
第597章 朕的卑劣
正兴二年的重阳节,长安城正准备着迎接西北边军归来献俘,朱雀大街上忽然响起了豪爽的呼喊声。
“哈哈哈,长安,岑二十七郎回来了!”
一个提着菜篮的丰腴妇人被这呼声吸引,回过头看去,恰见一队风尘仆仆的健儿入城。
她眉毛一挑,不由自语地称赞道:“好健壮的马儿,好健壮的男人。”
男人们信马由缰地走过,其中几人回头看了那妇人一眼。
“黄花插满头,我看她也颇有姿色。”
“那是你在大漠待得太久了,待到了三曲,才教你开开眼。”
“若是去三曲,岑长史横竖要再作几首好诗。”
岑参正仰头感受着长安城的秋风拂面,听了下属们的这些话,道:“你们且去,我这便要入宫面圣了。”
“方进京就面圣?”
“不错,交了差事,才好宽心。”岑参意气风发,朗笑了两声,在平康坊前的路口挥别了他们,自往大明宫去。
渐渐地,宫城在望,他翻身下马,牵着马往前走,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他上次来这里还是金榜题名时,一别多年,城阙没有太多变化,心境却大不相同。
“山河襟带壮皇京……”
心中诗意才起,岑参余光见到了颜泉明向他走了过来。
两人见了礼,颜泉明遂领着岑参先到中书省稍待,接着,与一众重臣们入内觐见,商议献俘之事。
现今朝中重臣,有好几个都是岑参以前就相识的,今日他的心思却不在与他们叙旧攀关系上,不由自主地走神。
虽早就得知了薛白登基一事,可昔日一起喝酒赋诗的年轻人突然成了天子,世事荒谬至此,依然让他有种不真实感。
待回过神来,他已进了宣政殿,再一抬头,天子就站在那儿,穿着赭黄色的襕袍,仿佛他心目中的英明天子形象映射到了眼前。
岑参愣了一下,再也想不起以往与薛白一起饮酒赋诗的场景。
此时已有官员开始给他表功了。
这些年岑参先是与安西军一起回关中平叛,后往河北屯田,再随封常清回援安西、北庭,立下了不少功劳,此番归朝,想必能得到重用。
至于这次收复河西走廊,因吐蕃内乱,唐军准备充裕、左右合击,可以说是势如破竹,俘虏了达扎鲁恭则是意外之喜。
今日讨论的就是献俘时的安排,主要在说此事的人是元载。
这是天子登基后对外的第一场大胜,元载揣度上意,打算照着以前高仙芝献上小勃律王的流程来。
岑参目光看去,却见天子脸上并没有志得意满的神色,眼神凝重,带着些许思忖之色。
从头到尾,薛白都没有与岑参单独说上话,更别提叙旧,只在最后封赏了岑参,还任命他为鸿胪寺右丞,他其实更想外放地方,对这样的差职并不是很喜欢。
次日,岑参往皇城鸿胪寺,再次见到了时任鸿胪寺左丞的颜泉明。
他本以为鸿胪寺眼下最忙的就是献俘的礼节,但颜泉明却道:“你或许以为鸿胪寺只是掌外邦、朝会仪节之事,但陛下即位之后,已大有不同。”
“这是何意?”
“随我来吧。”
颜泉明领着岑参一路往内里,路上遇到许多人都没有理会,唯独有一人让他停了停脚步。
“那人名叫贾耽。”
岑参目光看去,只见那贾耽是个高瘦官员,一边走路,手里捧着一张大大的图纸在看,头也不抬,根本没注意到他们。
“他有何奇异之处?”岑参便问道。
“他好像信了陛下说的话。”颜泉明道。
“这有何不对?”岑参不明所以。
“天下是圆的。”
“什么?”
颜泉明道:“陛下说天下是圆的,贾耽信。”
岑参追问道:“这又是何意?”
“譬如你岑二十七郎,从西域一直往西走,走到最后,会从东边回到大唐。”
岑参眉头一挑,再次看向贾耽,将对方那认真思索的表现记在脑海里。
两人继续走,到了颜泉明的官廨,绕过屏蚬,一张大地图便出现在了眼前。
“你我掌外邦仪节,便该知天下有多少外邦,吐蕃、西域诸国、大食、拂菻,还有这里,陛下命人造海船想要探访之地……”
岑参看了很久,渐渐地才反应过来。
“说回吐蕃。”颜泉明道:“你可知,鄯州之战,王难得是如何俘虏了达扎鲁恭?”
“想必是达扎鲁恭没想到王师会在这个时候便攻打他?”
“吐蕃内乱了。”颜泉明道:“我接下来与你所言属于机密,但你既迁鸿胪寺右丞,理应知晓。”
岑参的脸色郑重了起来,静待下文。
颜泉明先从之前派人出使吐蕃,借吐蕃内乱带回赤松德赞说起。
“达扎鲁恭实则是输在了战争之外,他迎回赞普的心思太过迫切,才会中了王难得的计。朝廷活捉他,并不仅是为了耀武扬威,早晚还是会把他与赤松德赞一起放回去的。”
“放回去与玛祥争权?”
“不错,不仅如此,我们还需让他们变得真心敬畏大唐,融入大唐。要让他们回到吐蕃之后依旧钦慕、怀念在长安的生活,用大唐的文字,读大唐的书籍,渐渐让他们像南诏一样成为大唐的属国。”
岑参不由问道:“能做到吗?我是说靠改变赤松德赞、达扎鲁恭,能改变整个吐蕃?”
他在西域从军多年,很多时候都是在与吐蕃打仗,知道那是一个凭借地势之后国力可与大唐抗衡的强国。
“不够,但我们有耐心,十年,二十年,五十年。”颜泉明道:“大唐欲征服吐蕃,仅凭武力不够,需以文明融合之,昔太宗皇帝有天可汗的气魄,今我等欲再兴大唐,何不能包容一个吐蕃?”
从西域回到长安的岑参知道,那场戍边扩土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只是手段更多了,目标也更宏大了。
大唐像是一只受伤的猛兽,养好了伤之后,正在一点点变得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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