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韩滉在旁看着他的表情,认为郭晞其实也知道自己麾下士卒的恶行,或许是不忍处罚,最后酿出了恶果。
段秀实叹息一声,语气诚恳道:“郭元帅功勋盖世,求的是善始善终,将军如今放纵士卒为暴,天下人归罪于谁?世人不会知道他们的姓名,提及这些恶行,只会说将军与元帅的名字啊。长此以往,祸乱由将军营中而起,郭氏之功名所存几何?”
韩滉道:“段将军所言不错。”
说罢,他拿出所携带的一应文书证据,放在了郭晞面前。
“将军纵容士卒,确有恶果。鄠县一案,朝堂上争论不已,影响甚大,故而朝廷命我前来……”
“当时战乱,吃人的世道。”郭晞道:“我等平定天下,杀敌成千上万,韩御使为区区几条性命前来?”
段秀实反问道:“我等杀敌、平定天下,为的不是保卫这些‘区区几条性命’吗?”
“这不是区区几条性命,是法度。”韩滉道:“如封将军所言,长安城的登闻鼓一响,这案子哪怕郭元帅并不知情,可满朝议论的,都是郭家纵兵杀人。我这趟前来,不是为了惩治郭将军,反而是为保存郭将军的名声。”
郭晞无言以对,但眉头依旧是皱着。
道理他都懂,为难的是怎么安抚士卒的情绪。
“话说得好听,士卒们奋死杀敌而没有赏赐,粮食还得靠他们屯田自己种。你说杀就杀,朝廷说降罪便降罪,如今是群情激愤,而非我要杀你段秀实。”
韩滉沉吟了片刻,道:“将军为全军将士请到了拖欠的赏赐,如何?”
“何意?”郭晞不解。
“因将军你的请托,朝廷会送来大批辎重钱粮,犒赏将士。”
这是原本就在进行中的事,但军中显然还没有意识到朝廷因为灭佛而突然宽裕了一些,韩滉捕捉到军中的预期,干脆再卖了一个不费事的人情。
此事对郭晞却很重要,他踱了几步,道:“韩御史可将此事告知家父了?”
“还没来得及说。”
韩滉想了想,郭子仪没问钱粮辎重,更可能是因为与朝廷互有通信,知道他来不是处置此事的。
但郭晞没想到这层,觉得自己还能借此事讨好一下郭子仪,比如跑去邀功,“孩儿说服朝廷再运一批粮草过来。”
如此,郭晞遂做了决定,亲自出帐到阵前喝叱麾下道:“你等军纪散漫,我管束不利,反劳烦段将军出手!还闹什么?全给我解甲,还归队伍,再敢闹事者死!”
众士卒诧异,还有人担心郭晞是被段秀实挟持了,不情不愿地退下。
事情到这里也算解决了,韩滉正暗自庆幸多亏有段秀实,自己的差事办得很顺利。
然而,段秀实竟然还不肯走,向郭晞道:“肚子饿了,可否留在将军营中用饭?”
韩滉不由心想这营中士卒怨气犹重,何必要多此一举?
结果,等用完了饭,段秀实拍了拍肚子,腿一伸,道:“我旧疾发作了,今夜就宿在将军营中,如何?”
郭晞讶然,韩滉亦是面露苦色,但两人却也明白了段秀实对郭晞的试探之意,既感无奈,又觉佩服。
***
入夜。
军营中的床板很硬,段秀实的鼾声大作。
韩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先是担心自己被军中士卒杀了,之后思绪纷纷。
太子殿下一开始要追查鄠县这桩案子,朝臣们其实都是不太理解的,认为大战在即,不可因小失大。但这次来,可见太子与段秀实是一类人。
正是因为要打仗了,才得弄清楚为何而战。
韩滉心想,经此一事,段秀实必然要得到殿下的重用,而殿下也很可能得到段秀实的忠心,他们虽然还未谋面,可这一桩案子已足以让他们惺惺相惜。
君臣还得有共同的主张才能相得。
想着想着,他终于睡着了。
一觉醒来,韩滉有些庆幸自己还活着。
他睁开眼,正要起身,意外地发现郭晞竟然就躺在他们的营帐外,也不解衣,只铺了张席子睡在地上。
“郭将军,你这是?”
“还不是怕士卒们杀了段秀实。”
韩滉这才知道,夜里打鼾的是郭晞,而不是段秀实。
至于段秀实,竟还在呼呼大睡,浑不担心在郭晞营中遇害。
***
长安。
每日都有西北的情报送入长安,这日韩滉的奏书也送到了,一五一十把在军营中的际遇禀明。
薛白看罢,拿出一本册子,在上面写下了段秀实的名字。
他这册子很像李林甫当年写人名的册子,有的名字是用红色朱砂写的,有的用墨水写就,也有不同的记号。
但这并非是他要除掉的政敌,而是可用的人材。
除了段秀实之外,上面还有李嗣业、马璘、李晟、浑瑊、王思礼、李承光等等大将,记得满满当当。
薛白用毛笔抵着下巴,思考着该调哪些兵力去支援西北战场,后续又该如何补防。
他想了良久,继续提笔,写下了一道诏书。
诏书发到中书门下省,次日,杜有邻便来求见了。
只从相貌上看,杜有邻非常有宰相的风度,仪表堂堂,三缕长须风度翩翩,他一见薛白,就揪着胡子道:“殿下此举的深意,臣真是看不懂啊。”
“有何难懂的?”
“封常清上次回京就当众质疑殿下,甚至直言殿下有谋篡之嫌,可谓大逆不道。好不容易将他贬谪了,现在那些反对殿下之人还未开口,殿下就主动再授他兵权,不是养虎为患吗?”
薛白沉吟着,道:“此战若只有郭子仪,或许也能守住吐蕃的进攻,但要打出更大的战果,甚至再连通西域,还得用安西的主帅。李嗣业、段秀实、马璘等猛将,皆是封常清麾下,由封常清率领他们,才能打出气势,早晚有一天,反击到河西。”
他说话时看着地图,手指划过陇山以西的大片失地。
“论收复河西的渴望,封常清比郭子仪强得多。”
杜有邻道:“若如此,殿下可用张光晟。”
“我正是要让他二人再次配合,才会起用封常清。”
“可他并不忠于殿下,若是返回西域,往后听调不听宣,反而尾大不掉。”
“他忠于大唐。”薛白道:“而我的立场就是大唐。”
杜有邻也劝不出更多的话来,总之尽到了提醒的职责也就是了,叹息了一声便要告退。
薛白听了他的叹息,脑中忽然想到一件事,遂问道:“杜公,你见过郭锁吗?”
“郭锁?”杜有邻道:“殿下说的是那位忠仆护卫?我见过一次。”
薛白道:“我是问,在我于蓝田驿遇到他之前,你见过他吗?”
杜有邻一惊,明白了薛白的意思,连连摇手,道:“殿下如何能作此想,绝无此事啊。”
看得出来,他不是能做这种事的人,毕竟他书房里挂的字都是“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知道了。”薛白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巧合。”
不过,杜有邻历经风波一路走来,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心计。今日既谈了封常清忠心于谁的问题,又提到了废太子李瑛,有桩梗在杜有邻心里很久的事,也被他说了出来。
“殿下孝心感人,今既已监国,何不请圣人追封先太子为皇帝?”
说着,杜有邻有些笨拙地拜倒在地,换上了严肃的语气,正式请求追封李瑛为帝并上尊号。
追封李瑛为皇帝,是确立薛白正统地位的最好办法。而他这个时机选得看似不对,其实很妙。
此前薛白在灭佛,威望大跌,局势隐有动荡,杜有邻就想到了这个办法,但又害怕弄巧成拙,被宗室捉住把柄攻讦。
现在吐蕃进犯,薛白一手握着军权大权,一手捉着钱粮财政,地位稍稳,而任命的将领往后能否归心却是个未知数,这时候追封李瑛,宗室不会敢反对,又可巩固人心。
杜有邻提出这个建议,也是在告诉薛白,查郭锁是不是有心人安排的已经没有意义了。大势所趋,真相似乎已没那么重要……
第568章 融洽
蒲州,猗氏县。
给军中养马的老卒每天傍晚归家时会路过城外一处小亭子,亭子矗立在山道边,依山傍水,风景颇好。
半年来,常有一个中年男子每天都拿着个小小的酒囊在那一边饮酒,一边看风景、看落日。
这人样貌清瘦,气质深沉,衣着简朴,最大的特点是跛脚跛得厉害。
最初,养马老卒上去搭话,问道:“你也曾从军吧?身上有杀伐气。”
“在安西当过几年兵。”
“怪不得听口音不像当地人。”
“我祖籍在此,少年时随外祖父流落西域。”
“现在天下太平,卸甲归田了?”
中年男子笑了笑,抿了口酒,道:“是啊,卸甲归田了。”
话虽如此,他眯眼望着天边,似乎又想起了西域的黄沙。
从那次以后,他们时常会聊上几句,中年男子有时也会把手里的酒囊递给老卒,与他分酒。
老卒尝过之后不过瘾,说他这酒味道虽好,未免太少了些。
“家里婆娘管得严,一年只让饮一坛。”
“从军的人,还怕婆娘?”
“婆娘说得对,我跛脚、痛风,饮多了不好,每日小酌一点。”
于是每当酒囊里的酒喝完了,中年男人都仰着头,张大了嘴,直到最后一滴也落入口中。哪怕老卒笑话他,也始终如此。
这日,老卒因一些事归家晚了,本以为那中年男子已经不在了,没想到对方竟还在。
“咦,你今日怎么这般晚还在,天黑了夜路可不好走。”
“明日便走了,与你告个别。”
“去哪?”
“召我征战。”
老卒不解,道:“可莫哄我,你这一把年纪,人又瘦、脚也跛,一身的病,还能再上沙场?朝廷募兵越来越不讲道理了啊。”
“上阵杀敌不成,指挥打仗勉强使得啊。”
“越说越没边了,能有你这么穷酸的将军吗?”
中年男子只是笑,指了指远处已经完全暗下去的天际线,道:“要是能回安西看看也好,那边也有山,但不像这边郁郁葱葱,那边的山下就是草原,自由自在。”
“噫,我当了一辈子兵,养了一辈子马,没出过蒲州哩。”
“可惜了啊,天地广阔得很。”
老卒感受出了自己与对方的不同,对方虽瘦、虽跛脚、虽一身的病,但像是马厩里最骏的那匹马,更像一只展翅就能翱翔的鹰,之前它栖息于此,现在抖了抖羽毛,要振翅高飞,直击长空了!
从这一天之后,老卒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中年男人。
有时他归家再路过这个小亭子,也会停下来看看日落。直到有个雨天,没有日落,他想到那中年男子风雨无阻地都在这看,看什么呢?
西边。
原来他看的从来不是日落,而是万里之外的西域。
老卒努力瞪大了眼,似乎用目光穿过天与地的阻隔,看一看那大漠、雪山、草原、戈壁,感受那个男人心中的雄心壮志。
再后来有一天,老卒在军中听到两个校将的对话。
“是封常清封将军,他被贬为蒲州长史,归乡养病,如今被征召回去了。”
“这般人物在县里,此前怎没听说过?”
“听说封将军清静勤俭,私厩仅余二马,俸禄皆散于军中伤病,归乡后仅置小宅,深居简出。”
“家室呢?”
“据说陷在安西了,过世多年了……”
老卒听了这些,不由思忖自己认识的那男子是不是封常清。
若是的话,其实已经没有人管着封常清少饮些酒了,他每天捧着酒囊里那一点酒,是还记得亡妻的嘱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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