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还在看啊,但哪怕那些人成功了,不过是请太上皇重掌朝政,于你我有何好处呢?”张汀走到了李亨身后。
“总比现在有机会,至少,你能再陪他打打骨牌。”
李亨握住了张汀放在他肩上的手,拍了拍,以教诲的口吻道:“你没有以前敏锐了。”
今日他侃侃而谈的时候,张汀只是听着,不像以前能反过来给他很多的建议与启发。
“近来,我的心思都在佋儿身上。”张汀道,“他病成这样,我哪还顾得上别的?”
“这次能不能成,关键看能否拉拢到禁军。”李亨的目光没有移开,喃喃道:“串联朝臣很容易,现在禁佛,朝臣都感到恐慌,希望停下来。可这些人的立场变得是最快的,也许被一吓唬就变了。我在禁军之中有些威望,若能让我见一些人,胜算不小。”
他分析了很多,预测着局势的发展,带着向往与期待。
渐渐地,天黑了下来,远处传来了暮鼓声。
“不急,机会往往出现在夜里。”李亨道。
果然,那红色的院门被打开,有宫人缓缓过来,李亨大喜,期待地站起身。
可那宫人却是走到张汀面前,行了礼,也不说话。
张汀波澜不惊,道:“随我来。”
“喏。”
“等等。”李亨愕然道:“她要带你去哪?”
“佋儿病了,我带他去看大夫。”
“病了?”李亨道:“何时病了?”
听他这么一说,张汀脸上不由泛起了嘲讽的笑容,道:“是啊,你不知道他病了,怪我没说过。”
“是我太急了。”
李亨立即反应过来,上前两步附在她耳边道:“你知道的,很快,我们就可以给他请御医,以名贵药材进补,你别急。”
张汀打量着他,好一会,忽道:“你也没有以前敏锐了。”
李亨先是没反应过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再一琢磨才意识到不对,转过头愣愣看着她,问道:“我漏了什么吗?”
“你漏听了我说过‘佋儿病了,病很久了’。”
张汀说罢,转身要走。
李亨一把拉住她,莫名地恼火起来,叱道:“你这是何意?我没管吗?我一直在佛前为他祈福!”
“难为你百忙之中抽出空来为他祈福,你如今身居于此,比在灵武时还忙,能百余日看都不看一眼你年幼的儿子。也是,当年我们母子对你有用,如今不值一提了。”
“张汀!你不会是背叛我了吧?这种时候,你带佋儿离开去看大夫,我如何能不担心?”
话到最后,李亨的眼神变得深情了起来。
一整天,张汀都很有耐心地听着他长篇大论,此时耐心终于耗尽了,干脆以一种不耐烦的口吻道:“忘了说,你我该和离了。”
“什么?!”
李亨大为惊讶,像是从来没有听过“和离”两个字一般。
他不相信,这样的话能从张汀的嘴里说出,摇了摇头,问道:“是谁逼你的?是薛逆威胁你吗?”
张汀脸上再一次浮起讥诮的笑容,她发现今日李亨总能说出些让她发笑的话。
下一刻,她的双手就被李亨紧紧地握住了。
“你我伉俪情深,患难与共,那么多风风雨雨都走过来了,如今又怎能割舍?”
“以前,你与韦氏、杜氏和离时,她们也是这般说的吗?”张汀问道。
李亨一愣。
他目光所见,张汀显得那样的无情、冷漠,像极了当年决心与韦妃、杜良娣和离时的他。
而他,竟像她们一样,泪水忍不住地就往下流,泣不成声。
“你与她们不一样的。”李亨握着张汀的手不肯放,“她们不过是过客,唯有你,你是我平生挚爱啊!”
“我甚至不是你的王妃。”
“我会……”
“够了,你不觉得恶心吗?”张汀一把从李亨手里把手抽出来,冷笑一声,道:“你就是个废物,我早受够了你的软弱。”
“我是不会与你和离的!”李亨道:“你想要和离书?我一个字都不会写!”
“没关系,诏令到了,你会写的。”
说罢,张汀转身便走。
李亨则是如遭雷击。
他一直不敢往这方面想,但现在终于完全明白过来。张汀之所以如此,是与薛白做了交易。
薛白给的条件是帮助她和离、允她带着李佋离开十王宅,她呢?做了什么?
李亨脑海里首先浮起的是一个画面,一对男女正在拼命媾合的画面,伴随着用力的喘息声。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若只是如此反而还好。
真正可怕的,是张汀把他出卖给了薛白。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愤怒地大吼道。
张汀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你猜。”
“贱人!”
李亨盛怒,恨不得冲上前去一把揪住张汀的头发,将她的头狠狠砸在长廊上。
然而,最近的那扇红门外马上就响起了盔甲的铿锵声,吓得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愤怒却还是令他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
“你怎么敢?你为了一封和离书就敢出卖我?你……”
“你也只值这个价了。”
张汀冷笑着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唯有李亨的那句“贱人”回荡于廊庑亭台之间。
说到贵贱,除了出身的贵贱,世人却少有意识到人品也有贵与贱。
李亨虽是天皇贵胄,可两度休妻,于是同样的情形摆在张汀面前时,她只需略略一审视,便知这个男人不值得她同甘共苦。
人品不配,那就是贱了。
……
树枝上的几只鸟儿被惊起,四散而飞。
有一行人离开了十王宅,趁着月色远去,唯有月光依旧,不为世情所动。
李亨颓然坐在地上,感受着再一次的失败。
“目光短浅的贱妇,终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渐渐地,他还是找回了信心。
他还是那个判断,薛白的立场就是错的,哪怕这次没激起动乱,早晚也是躲不过的。
还会有机会,只要耐心等着。
***
宣政殿。
杨炎低着头,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沉吟着,缓缓道:“我并未见过太上皇。”
“我知道。”薛白道,“这件事背后,是李俶?”
杨炎再次感到讶然,眼皮一跳,却没有回答。
薛白从桌案上拿起了一份旧报纸,递给了杨炎。
多年前,薛白初来大唐,许多事都不懂,觉得大唐最根本的问题是租庸调制的崩坏,认为解决问题,首先得改变税法,于是向当时还是长安县令的颜真卿递了两税法的方案,兜兜转转,到了李俶的手中。
过了几年,天下风靡报纸,报纸上偶尔也会有人议论税制。在天宝十载,薛白尚在南诏时,有一个年轻人在报纸上刊了一篇议论,得到了李俶的欣赏。
那是李俶几番拉拢薛白不成之后,意外发现了这个叫杨炎的年轻人。遂拓印了那张报纸,挂在墙上随时查看,并想方设法地提携了杨炎。然而,杨炎曾被神乌县令李大简醉酒后侮辱过,一朝得势便借机报复,弄出了人命。而李俶也自顾不暇,由此,仕途便耽误了。
如今他再归长安,感念李俶旧恩,遂为他暗中奔走。
几人之间的命运交集,也就在这一封报纸里了。
“殿下是如何查到我的?”杨炎不由好奇,“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并未有大动作。”
“我一直防着李俶。”薛白直言不讳,“另外,不久前,李岘来与我说过你的事。”
“他?”杨炎大为诧异,道:“他为何会支持殿下?他分明是宗室……”
“可见我身份正统。”
薛白随口应着,隐隐却有些不以为意之态,又道:“亦可见李岘是认同我的做法,抄没天下寺产对社稷有利还是有弊,他看得明白。”
“可殿下引起了动荡。”
“哦,忘了告诉你,大慈恩寺的案子已经结了,并未涉及到谋逆。”
杨炎愣了愣,没想到薛白有如此胸怀,或者说如此沉得住气,能忍住不借机打压政敌。
现在还是有很多人反对薛白,偏偏薛白获取了杨绾、李岘等一部分官员的好感,这些人的态度一变,恰好在朝堂上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就好像是一杆秤。
“殿下未必能赢。”
“哦?”
杨炎微微一笑,道:“我们敢做,自然不会只有这一点招术。”
“我知道,你在故意点出李泌。”薛白道“可我已经让李泌去安抚朝臣了。”
杨炎是个愿赌服输的人,干脆道:“请殿下赐我死罪。”
“若要杀你,我就不与你废话这么多了。”
杨炎一口回绝了薛白的拉拢之意,他既受过李俶的大恩,断不会为薛白效命,去残害宗室。
可薛白却道:“放心吧,我不缺为了争权夺位的谋士,缺的是治国之能臣。”
杨炎眼神一动,对这“治国之能臣”一词还是很受用的。
薛白早已不是当年与杨国忠一起讨论如何上进的无名之辈了,他经历了太多阴谋的洗礼,早已不再需要那些勾心斗角。
“权术不过是小道,我们该做些能改变这世道的事。”
杨炎有志向、想上进,听了这句话,眼睛里似乎有两团野心的火被点燃了。
***
两人正坐在火边,火上架着一个普通的锅,里面煮着梨。
李俶眼神里满是失落,道:“我唯一没想到的是,先生会站在他那一边。”
“我并非是站在谁的那边。”李泌道,“我维护的是社稷的安稳。”
“他灭佛啊,社稷还能安稳吗?佛家讲报应、信因果,岂不正是安稳社稷的无上妙法?”
李泌道:“他是个务实的人,看得到寺庙兼并土地、广匿逃户。”
“正因如此他日社稷必因他而颠覆,先生信吗?”李俶道:“天下兼并土地更多的是哪些人?只是寺庙僧侣吗?如今他挑拣软柿子来捏尚且如此,往后激发大乱,祸及的难道不是社稷?”
说到底,他之所以觉得这次能成功,就是因为薛白动田地人口、触及到了很大一部分人的利益,可惜,这些人还是短视,觉得牺牲些和尚不要紧。薛白稍稍注意分寸,他们的心就不齐了。
李泌道:“无论如何,这件事结果是好的,于国有利。”
李俶苦笑,道:“那先生今夜来,是来杀我的吗?”
他不怕死,相反,他的死会是一种激化矛盾的方式,或许能给太上皇带来机会。
李泌自然不是来杀他,而是另有目的。
当年李亨北上灵武,带了一批禁军沿途护卫,这批人都是由李俶、李倓兄弟统领。如今虽然名义上李俶已无权调令他们,毕竟与一些将领之间还有私谊。
这也是李俶最大的倚仗。
李泌前来正是为了保证李俶不能趁着朝廷灭佛、天下气氛惶恐之际联络旧部。他坐镇于此,一边已派人把交好李俶的禁军将领一个个都探查了出来。
李俶其实也知道这点,不过是以言语动摇李泌,希望他高抬贵手。
“今国家多乱,百姓贫瘠,府库空虚,外敌虎视眈眈,殿下既有解决之法,豫王岂可借机生乱?”
“我以为先生高节,没想到还是富贵迷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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