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薛白当然也知道,不能只有这硬梆梆的话,还是得修饰一下。
“这是我离开长安之前圣人说的,圣人仁厚,最重视手足之情,要的是李亨知罪能改。李亨只要愿意认罪投降,依旧是圣人的兄弟。”
提条件的时候,他态度很硬,说着说着,条件虽然一点也没变,他的语气却宽容柔和了起来。
“都是至亲兄弟,能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为了大唐社稷,让李亨承认长兄的皇位是应该的,很难吗?莫忘了,他与太上皇出逃时,是圣人一力守着长安,回过头来,圣人是要宽恕他的,圣人的原话是,‘身为长子,守住了家门,只想要阿爷兄弟回来,有这么难吗?!’”
听到李琮这句话,封常清顿时体会到了这个天子的辛酸,不由红了眼眶。
“陛下……仁厚。”
“如此仁厚的陛下。”薛白抬手往泾州方向一指,质问道:“李亨又是如何对圣人的?!”
封常清虽还未朝见天子,心中已浮现出一个仁厚明君的形象。
他不愿辜负李琮,也希望时局不要再动荡下去,遂用力一点头,道:“那便请雍王请一道宽赦忠王的旨意,我亦会遣人尽可能地说服忠王认罪退位,还大唐一个海晏河清。”
“好,还大唐一个海晏河清。”
诸将这才松了一口气,李嗣业方才也在听薛白与封常清议论,此时才再次拿起刀切着烤羊吃。
这是他面前烤的第二只羊了,而他还像是没吃饱的样子。
王难得一直在看着他,几次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见李嗣业忙着进食,遂又沉默下去。
倒是薛白过来与李嗣业聊了几句,把这次大胜的封赏告知,这件事,薛白从不假手于人,都是亲自做。
李嗣业谢了,对封官一事反应平静。至于赏赐,他只是看了一眼以示恭谨,道:“末将终待在军营里,用不到这些钱财、屋舍田亩,请朝廷收回去赈济关中百姓吧。”
薛白目光看去,发现李嗣业虽然长得巨大粗犷,眼神却很干净,确实是不看重钱财家业。
“好。”
李嗣业能感受到薛白懂他,遂道:“谢雍王。”
“李将军有什么别的想要的?”
“末将喜欢养马。”李嗣业也不客套,“叶护的座骑是大宛良驹,还是头公马,末将想用它配种。”
说罢,他转头往王难得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今日末将是步战,否则定能擒来叶护。”
此事倒是有些让薛白为难了,总不能再把王难得的马匹要回来。
“把马牵来。”那边,王难得已向亲兵吩咐道。
薛白这才不觉得尴尬。
然而,王难得大概是不服气,道:“在战场上连杀二十余人,我并非没有过。”
李嗣业听了大笑,随手拿起一个酒坛子丢给王难得,道:“谢王将军的马。”
“你的刀也让我开了眼。”
“哈哈哈!”
这些军中将领之间还是简单的。
像高仙芝那样与同袍常常处不好的,毕竟是少数。
大笑声中,封常清也端起酒,向坐在角落里的一个满脸刀疤、默默无名的将领敬了一杯酒,然后笑了起来,感觉到松快不少。
“早点平定了,早点回安西。”他在心里如是道。
***
薛白出了帐篷,略有些醉意。
“郎君。”樊牢上前道:“高参求见。”
“他找到沈氏了吗?”
“找到了。”樊牢有些欲言又止。
薛白能明白,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道:“叶护,他还是李俶的结拜兄弟。”
樊牢最重义气,掐着小姆指讥道:“他们的义气。”
不一会儿,高参过来了,各种复杂的心情都写在脸上。
“雍王,末将……”
等了一会,薛白见他不继续说下去,道:“若依我的建议,待回了长安,封赏了你的战功,让你阿娘替你寻一个适合的妻室。”
“末将恳请雍王,能让末将带走沈娘子。”高参道,“请朝廷收回末将所有的赏赐……就只有这一件事……”
“你们倒是都懂得为朝廷省钱财。”
“是。”高参羞愧。
薛白不由骂道:“一点上进心都没有。”
“是。”
“很多年以后你也许会后悔,自己本可能成为一个功臣名将,因为一个女人耽误了。”
“末将以后也许会后悔……可末将,不后悔。”
这些年,薛白只顾着在意哪些人能成为名将,又是如何成为名将的,现在却发现,其实大部分人原来都是不那么有上进心的。
追求都不一样,人家想要的就不是功成名就。
“也蛮好。”
薛白忽然想到了杜五郎,想必他在这满是血色的战场上搏杀时,杜五郎还在长安呼呼大睡。
“你若要带走沈氏,往后别在军中了,隐姓埋名地过吧。”
“谢雍王!”高参大喜。
“真不想上进?”
“末将不想再打仗了。能保卫一次长安,不辜负当了那么多年禁军,够了。”高参道:“其实每次血沾在身上,那些胳膊断在地上手指还能动,末将……我都要疯了,我只想守着沈娘子,不想经历战场了。”
薛白对此无话可说,道:“她愿意跟你走?”
“是。”高参目露心疼,想了想,又低声道:“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子,李俶不知珍惜。”
薛白倒是还在思量着几桩事。比如沈珍珠的儿子,比如马上就要派人去招降李俶了。
末了,他想到李俶根本就不在乎沈珍珠,此事不影响;至于沈珍珠的儿子往后也许高参带走?不重要。
“去吧,别让任何人知道。”
“谢雍王!”
高参拜倒在地,磕了一个头,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走向他自己的生活。
***
泾州城外,又有几骑残兵归入大营。
仆固怀恩是一个很坚韧的人,经此大败,还准备整军再战。大不了就是退到灵武去,薛白要想灭了他可不容易。
泾州城内,李俶却感到十分丧气,在独孤琴的怀里大哭了一场。
他不觉得这是窝囊,而是魏晋风骨,是真性情。
“我打了败仗,在你心里可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李郎?”
“郎君从来就不需要无所不能。”独孤琴道,“郎君是最好的。”
二人还在甜言蜜语,程元振赶到了门外,小声禀道:“殿下,圣人发怒了。”
“怪我兵败?”
“是薛逆遣使来了。”
李俶只好收拾精神过去,到了一看,却见薛白派来的是魏少游。
魏少游原是朔方水陆转运使,对李亨有拥立之功,后来随房琯在咸阳桥战败被俘,因他的家仆曾救过薛白,也就降了。
“叛徒,你竟还敢来?”
“广平王息怒。”
出乎李俶意料的是,魏少游的态度并不强硬,不像是来招降的,倒像是趁机偷逃回来的。
当然,上一个回来的仆固玢已经被仆固怀恩砍杀了,魏少游也很害怕,说话语气轻柔,一副为李俶尽心竭力的样子。
“薛白派你来做什么?”
“雍王希望忠王与广平王能迷途知返……”
待魏少游把薛白的条件说了,李俶也是勃然大怒,明白了李亨为什么差点要斩杀魏少游。
“岂有此理?逆贼欲篡我大唐社稷,还想让我束手就擒?!”
魏少游道:“臣此来,实为广平王考虑。不提大唐社稷安稳,臣只问一个问题,这仗若想继续打下去,钱粮从何而来?”
李俶道:“自是从蜀郡、江淮运来!”
“臣是朔方转运使,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的了。凤翔既失,关中道路不通,蜀郡、江淮即便运粮,又如何运来?”
“郭子仪自当拿下河东,甚至不用运粮,已收复长安。”
魏少游问道:“广平王可知,此番是为何败了?”
“为何?”
“告知广平王也无妨。”魏少游道:“有李先生出谋划策,雍王如何能不胜?”
李俶讶道:“谁?”
“李泌李长源。”
“不可能。”李俶一向能忍,此时变了脸色,道:“先生不会背叛我。”
“恕臣直言,李先生忠的是大唐社稷,而非……”
“我们才是正统,先生绝不可能支持一个叛逆。”李俶径直打断道:“别以为我不知,你这是离间计。薛白想收服先生,但他做不到。”
“雍王所为,一直都是在弥补忠王、广平王犯下的错误。李先生岂能看不明白?”
“我们守大唐正朔,还能是犯错?”李俶讥笑。
这种事情,彼此心中都明白,嘴上又不可能承认,魏少游也就不肯多说了,答道:“封常清之所以归附,正是因李先生出面。”
李俶变了眼神,想要反驳,可他确实想不到除此之外的理由。封常清总不能是为了大唐社稷安定才选择附逆的吧?
那么,李泌真成了薛白的谋士?
此事莫名给了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魏少游放低了声音,道:“臣真是为广平王考虑,以大局为重归降,声望自是不低,足保你在长安享清福,岂不好过在朔方吃黄沙?”
说着,他补充道:“这正是李泌与封常清出于私谊,为你劝说雍王的结果。”
李俶不信,甚至想要杀魏少游,却偏能从与他的谈判中看出一些东西来。
魏少游又道:“如今归降,犹是皇子皇孙。等到身边诸将士都背叛出走了,到时可就晚了。”
李俶敏锐地捕捉到,魏少游这句话是极笃定的,像是薛白又要招降他这边哪个大将,不,这又是离间计。
可万一呢?
第504章 过犹不及
李泌依旧住在歧州城元帅府中,成为俘虏以后的生活并未让他感到不适,每日无非是打坐修行,倒也乐得自在。
只是每日傍晚,院墙另一边总有些吵闹。好像是薛白收容了战乱中一些流离失所的孤儿,划出元帅府的一半设了个学馆,下课之后,先生在院中纳凉,一群孩童便央着先生讲在堂上没讲完的故事。
李泌也跟着听了几天,知道那是一个类似于晋末衣冠南渡的故事,只是把晋换成一个叫“宋”的朝代,把司马氏改成了赵氏,把五胡乱华改成了北边的女真族。
可听到后来,他也能听出其中与晋室南渡不同的东西,那故事更像在喻隐当世。书画超绝的宋徽宗影射的是当今的太上皇;蔡京影射的是李林甫、杨国忠之流;李师师影射的是杨贵妃。
至于用谁来影射李亨?一开始李泌以为宋钦宗影射的是李亨,觉得太过偏颇了,在他心里,李亨的才能还是远胜宋钦宗的。渐渐地,他听出了一些端倪,最初他以为能兴复天下的康王赵构,似乎不那么英明神武。
尤其是听到赵构看似重用李纲、宗泽,声称将亲督六师,以援京城及河北、河东诸路,与金人决战,实际上却在短短几天后就跑去巡幸东南。这不得不让人想到当时长安犹在坚守,而李亨依旧还是北上灵武。
再往后听,时常能让李泌感受到赵构为了一己之利而置国家大义于不顾的自私。
“喏。”
“一则务必尽快接太上皇回长安,如此,庆王即位方可名正言顺,人心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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