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住口,如此绝不可,莫让我再听到你提!”
王思礼心想,倘若有薛白在长安,或许能在太子身边推一把,但圣人或正是提防于此,才不顾河北、河南形势,迫不及待便要押下薛白。
他想了想,道:“若暂不除杨国忠,可先杀安思顺。”
“安思顺?”
话题有些突兀地移到了安思顺的头上,哥舒翰却是沉思了起来。
他一向是与安思顺有私人恩怨的,此事暂且不提。
过去,他与安思顺同在王忠嗣麾下,后来分别任陇右、河西节度使,至此都还是实力相当,直到安思顺兼任了朔方节度使。朔方军是名副其实的精锐,战力不输于陇右军。
安禄山叛乱之后,圣人命安思顺回朝兼兵部尚书,同时将朔方军一分为二,一部分由郭子仪统领东击河北。
至于另一部分,据秘闻,如今正在准备由灵武南下,支援关中防御。
那么,为何在哥舒翰已率二十万大军守住潼关之后,圣人还要秘密调朔方军来保卫长安呢?
答案很明显了,必然是用来制衡他哥舒翰的。
圣人之所以把安思顺调回朝中,未必是认为安思顺与安禄山勾结,只怕是要考察他的忠心,再决心是否用他来统领朔方军。
王思礼是朔方军将王虔威之子,从小就在朔方长大,关于安思顺与朔方军的动向便是他的故人递给他的消息,对此事知之甚详,道:“节帅若不除安思顺,恐为安思顺所害。”
“我一向不喜安思顺,你可知为何?”哥舒翰缓缓开口道:“他分明从小与安禄山关系不错,却要故意装作不和;他分明也拥兵自重,暗命河西诸部逼迫朝廷留他在任;他逼反阿布思,拉拢李光弼,真到了关键时刻,却不敢与安禄山共同举兵……”
历数了安思顺的几桩大罪,哥舒翰想起一事,问道:“史朝英逃出去了?”
“是。”王思礼道:“我弄巧成拙,没想到真让她逃了。”
“安思顺与安禄山潜通的信呢?还找得回来吗?”
王思礼想了想,应道:“找得回来。”
圣人对安思顺本就不是完全信任,那么,指认安思顺与安禄山勾结,借圣人之手先除掉一个威胁,是比直接杀杨国忠更稳妥的办法。
***
长安。
杨国忠走出兴庆宫,脸色十分严肃,招过金吾卫,道:“知道安思顺府邸在何处吗?”
“知道。”
“去将他拿下!”
是日,安思顺正在家中逗弄孙儿,眼看金吾卫撞进门来,万分诧异。
他没想到自己会被羁押,本以为危机已经解除了。
自从安禄山准备叛乱,他已提前上书提醒朝廷安禄山必反,并在罢他朔方节度使的旨意抵达后,毫不犹豫地卸任、回到长安,表明了自己的忠心。
在叛军攻破洛阳之时,圣人大怒,处决了定居长安的安禄山之长子安庆宗,却没有牵扯到安思顺,可见圣人当时已经相信了他。
而安庆宗在万众瞩目之下被腰斩之日,圣人还下旨要赐死荣义郡主,倒是李琮如今当上了太子,有了一些势力,竟是一反往日的懦弱,拼着忤逆圣意也要保下他的养女。此事使得圣人与太子之间的关系紧张起来,为此,长安城暗中风波诡谲,圣人甚至秘调朔方军入朝,考虑起用安思顺。
他万万没想到,等来的不是任命状,而是一副铁镣……
“右相?!”
当昏暗的牢房中现出杨国忠的身影,安思顺从茅草堆中站起身,问道:“这是如何回事?!”
“你悄悄送给安禄山的信件,被找到了。”杨国忠随手把一封信件丢进牢中,“哦,潼关外拿到的。”
“这是栽赃,如此浅显的伎俩,右相还能看不出来吗?!”
“不重要。”杨国忠道:“我今日来,是为你送行的,另外问问你有何遗言要交代。”
“何意?你还真敢杀我不成?”
“非是我要杀你,而是圣人要杀你。”
安思顺摇头大笑,根本不相信。
“右相可知,我不久前还入宫与圣人探讨关中形势,讨论哥舒翰或有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之大罪。如今哥舒翰便恶人先告状,欲诬陷于我,圣人岂会相信?”
他怒气上涌,大吼道:“哥舒翰才是要叛乱的那个!他岂敢冤我?!岂敢冤我?!”
听到那个熟悉的罪名,杨国忠也笑了笑,招手让人拿了案几、座垫、酒菜过来,隔着栅栏,与安思顺对饮而谈。
这举动让安思顺心凉了半截,沉默了许久,饮着酒,目带思量。
“进了这死牢还能出来的,我平生记得的只有两人,可惜,你不是薛白。”杨国忠道:“不必多想了,不管你招不招,你必定要死。”
“为何?”
“你选了一条错的路,手握兵权,却只知道向圣人表忠心。高仙芝难道是因为不忠而死吗?这都想不明白,你不死,谁死?”
安思顺先是一愣,之后有了片刻的呆滞,猛然醒悟过来。
直到身陷囹圄,他才从杨国忠这句话里懂得了自己为何陷入死地。
自从安禄山叛乱,高仙芝弃守洛阳。圣人心里就埋了钉子,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信任他们这些胡将了。然而,圣人环顾一看,能用的只有胡将,遂只能捏着鼻子继续用他们。
甚至不仅是胡将,只要是有可能威胁到天子地位之人,都会受到猜忌。毕竟早在天宝五载开始,那“妄称图谶”的罪名就一直没断过。
猜忌已经不可能消除,表忠心没有用。反而是像安禄山那样起兵造反、或向哥舒翰那样拥兵自重,才能够自保。
“不。”
安思顺猛地摇头,道:“圣人不会这样,他一向胸襟广阔,最有容人之量,断不至于如此,我所识的圣人断不是这样的。”
杨国忠不答话,只是饮酒,他又不是将死之人,没必要把这些问题说透。
他之所以来,自有他的目的。
“看在这顿酒肉的份上,告诉我,如今在灵武的朔方军之中,何人可以信任?”
安思顺摇头不已,喃喃道:“圣人若连我都不信,还能信谁?”
杨国忠道:“自然是我。”
“哈?”安思顺气急反笑,看向空荡而黑暗的牢房,道:“我是将死之人,你又何必惺惺作态?你所谓的忠心,与安禄山、哥舒翰,有何区别?”
“圣人还信我,这就够了。”
“那是因为你废物。”安思顺啐了一口。
杨国忠脸皮厚,懒得与他计较,道:“你不想帮我,无妨。可你麾下的将军、幕僚,你也不想帮他们吗?”
安思顺不答,闷头饮酒吃肉。
可吃着吃着嘴里还是味道寡淡,他摇了摇头,叹道:“知道吗?召我回朝的圣谕到朔方,安禄山邀我举兵的使者也到了。我若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封王裂土犹未可知。”
说这些,他不指望杨国忠能为他翻案。
只是回想起来,当时之所以没敢举兵,因为他感受到朔方将士绝大部分都是忠于朝廷的。
当时,郭子仪私下找到他,与他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说他若是叛了,从此大家兵戎相见,过往的恩义一笔勾销,沙场相见,郭子仪绝不手下留情。而他若愿忠于朝廷,今次虽卸任朔方节度使,却始终会是他们这些兵将心中的节帅。
安思顺预感到自己无法控制朔方军叛乱,遂决定回朝,当时本以为圣人会让他荣养,他有足够的理由。
“圣人不该杀我!”
“是吗?”
“我卸下兵权回朝、指认安禄山,是朝廷的忠臣!哥舒翰倚仗兵势、逼迫圣人,如此跋扈,圣人却还要依他,天子威望势必还要再跌,往后藩镇大将人人效仿,才叫国将不国!”
“够了,你敢指斥乘舆?!”
“人之将死,我有何不敢?!安禄山叛乱不可怕,怕的是圣人的懦弱为世人看穿,从此皇威荡然无存,则社稷分崩离析……”
“安思顺!”杨国忠一摔手中的酒壶,叱道:“你果然是叛逆。”
“哈哈哈哈,我是叛逆?”
安思顺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大笑不止。
但笑了许久之后,他意识到,自己与那可恨的哥舒翰一样,其实也不算什么大忠臣。
他从小与安禄山关系亲密,但后来彼此都兵权在握,因害怕圣人猜忌,才故作不和,为的是都能保住前途。
安禄山得罪了太子李亨、又得了李林甫的授意,准备在圣人百年之后起兵阻止李亨登基,此事安思顺也是知晓的。而他的做法则故意与安禄山相反。
他私下交好李亨,比如当时李亨的心腹杜鸿渐被贬到朔方,他便几次提携杜鸿渐,短短几年内让其官至节度判官。他也确实授意河西诸部酋长自残以求留任,也因欣赏李光弼而强求其为女婿。
如此种种,边镇大将常做之事罢了。哪有什么忠心不忠心、冤枉不冤枉?无非是有没有时机罢了。
恰如薛白当时那首诗所述,“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只是这次他技不如人,败给了哥舒翰一招。
但他相信,哥舒翰、李隆基,乃至整个大唐,必要为他的死付出代价。
次日,安思顺被拉出了独柳树狱、拖到了刑场,被腰斩之前,他朝着兴庆宫大呼不已。
“冤枉!”
“冤枉!”
……
“噗。”
随着一刀斩落,又一个名将就此陨落。
而圣人的猜忌却远远没有结束。
第437章 无贵贱
冬月,河南大雪纷飞,伊、洛河的河面都结了冰,仿佛整个天地都被上了冻,一切事情都变缓了下来。
处在叛军势力范围内的偃师县十分寂静,直到一队叛军的马蹄踏过冰街,直奔县衙。
“高丞相来了,县官速来迎接!”
之所以称“丞相”,乃因大燕朝的立国大典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任高尚为侍中的诏书已经写好了,众人都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
很快,两个披着大燕官袍的男子赶了出来,为首一人先行了礼。
“卢龙军裨校、代偃师令朱希彩,见过高丞相。”
朱希彩身材伟壮,很有武夫的气势,不过武艺其实一般,就是花架子漂亮。他是叛军将领李怀仙的部将,因会攀关系,舍得花钱,在大燕立国之初谋了这个京畿县令的官职。
跟在朱希彩身后的是个瘦小的中年男子,举止畏缩,虽披着官袍,倒像是随从,趋步到了高尚面前,深深弯腰,道:“偃师县尉赵崇义,拜见丞相。”
高尚并不正眼看二人,大步入内,在花厅坐下,开口便问道:“攻下首阳山了没有?”
他之所以答应任命朱希彩为偃师县令,看中的就是这是個武将,麾下有千余兵力,能在他不在之时主持对首阳山的攻势。
两个月以前,他得知薛白率部到了雍丘,遂亲自率兵东向,意图一战歼灭薛白,倒没想到他抵达之时薛白正统领万余唐军进犯陈留。
于是,两月以来,高尚整顿了叛军诸部四万余兵力,在陈留、雍丘之间与唐军历经大小百余战,互有攻守。
让他震惊的是,薛白竟是深谙兵法,战术运用自如,计谋变化无穷,而且越战越强,也许是因为最初领兵还不熟练,且与士卒生疏,随着战事的进行,唐军的军纪愈发严明、士气愈发高涨,指挥也愈发顺畅,防御战、伏击战、夜袭战、反击战、追击战,打得叛军拙于应对,甚至,陈留郡城差点被唐军攻下。
可渐渐地,高尚也从一些俘虏处听说薛白并不在那支唐军之中。
对此,他不相信,一则,薛白的旗帜就高高地矗立在对面,二则,唐军将领所展现出的军事才能、兵法天赋,绝不是籍籍无名之辈能做到的。
高尚无数次咬牙切齿,几乎将牙咬碎,誓要击败薛白。但安禄山的一纸诏令却将他召了回来,大燕很快就要立国了,他这个元勋得在。他只好在最后远眺了一眼雍丘城头上那杆“薛”字大旗,赶往洛阳。
路过偃师,难免要关心一下久攻不下的首阳山。
面对高尚的问题,朱希彩答不出来,只好转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赵崇义。
“回丞相。”赵崇义恭敬地应道:“贼据首阳山,以火器坚守。我军原本每次攻山都伤亡惨重,县令屡败屡战,终于想到了办法,操练死士,准备绕道攀上北面峭壁,奇袭陆浑山庄。”
朱希彩连连点头,道:“丞相,正是如此。”
首阳山并不是一座孤零零的山,而是邙山山脉在东边的最高峰,处在群山之间,且北峙黄河,并不好攻。
高尚自己都没打下来,亦不打算太为难朱希彩。略又聊了几句话,让他们为他安排食宿,歇一夜再启程往洛阳。
他并不住偃师城中的驿馆,因为驿馆曾经被纵火烧过,而他很不喜欢火,会感到不安全。赵崇义便将他安顿在县衙当中,屋内也不置火炉,只多铺了几床被褥。
安顿妥当,赵崇义正要离开,高尚忽然唤了一句。
“赵六。”
“在。”赵崇义停下脚步,鼻翼微张,无声地深吸了两口气,转回身来,赔着小心问道:“丞相,是否安排几个美婢,为你暖暖身子?”
“不必,坐下说。”高尚道:“你如今已是县尉了,如何举止还像个贱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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