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袁履谦说的不算。”贺兰进明皱眉自语道:“薛白怎不提?”
“平原太守颜杲卿也倡义了,阿兄看。”
贺兰至嘉又递了一封檄文,同时述说着最新的消息。
“不止是常山,据说平原郡的声势也很大。那边原有静塞军三千人,颜杲卿增招士兵至一万人,任命李择交、刁万岁等大将,在西门大犒兵马,士气振奋。”
“依你之意,如何做?”贺兰进明问道。
“我们也响应!”贺兰至嘉道:“颜杲卿初至平原,如此迫不及待,想必是他与薛白有姻亲,在朝中有门路,消息灵通。”
贺兰进明闻言当即点头,道:“好。”
“阿兄,依我看,我们不能死守在北海。”贺兰至嘉继续出主意,道:“北海地处偏远,若叛军杀来,无路可逃;若官兵平叛,则功劳不显。”
“那该如何?”
“募兵,率军至常山支援薛白、袁履谦等人。常山郡临近井陉,乃战略要地。可最快接应朝廷大军,见到太子,万一事有不偕,则可撤至太原,保全兵力。”
“好,便听你的。”
贺兰进明性格儒雅,许多事都是由弟弟帮他做决策,两人从小到大便是如此。
只在一件事上,他曾与弟弟有过分歧,那是关于他的第一任妻子。
贺兰进明十八岁时,俊美无双,才华横溢,为敦煌令狐家之女所爱慕,那令狐氏爱煞了贺兰进明,为讨他欢心,每每给他家人赠送礼物,甚得贺兰家满门喜爱。但贺兰至嘉却很不喜欢这个令狐氏,故意骗她说阿兄很想要右相府中的一面漆背金花镜,次日,令狐氏竟真跑到右相府去拜会李林甫长女,还悄悄潜入偃月堂,谁知逃跑时被护卫一箭射杀了。
此事听起来极为荒谬不可信,于是衍生出了一些奇怪的说法,说令狐氏是一只白狐化身,右相府的护卫当时只射中一只狐狸。但说到底,无非还是令狐氏爱慕贺兰进明太深,以至完全昏了头。
贺兰进明后来一度为此事很是怪罪过他弟弟,但贺兰至嘉却只说“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谁晓得她真会去,更没想到右相府的人不由分说就放箭”。
终究是无心之失,兄弟二人最后还是和好了。
贺兰至嘉无心仕途,一直以来就留在贺兰进明身边替他打点事务,不同于其兄的好古儒雅,他行事颇有手段。
于是,短短数日内,他们招募了兵马,加上北海郡原本的守军,合为五千人,奔赴常山郡响应薛白。
至他们抵达时,河北二十四郡已有十五郡响应。
***
远远地,已能望到巍巍太行山。
真定城已在眼前了,城外挖了深深的壕沟,堆起了一道又一道用于阻挡骑兵冲锋的土墙。
城头上旌旗林立,打的不仅有常山郡的恒阳军旗号,还有太原天兵军、平原静塞军、博陵北平军等等,在风中烈烈作响。
南面不时能看到有探马奔驰而过,向城头上挥舞着旗帜。
有百姓们扶老携幼,推着独轮板车向西而行,一列列官兵们策马在旁护送。
贺兰进明举目远眺,喃喃道:“那是做什么?”
“莫非是把人口送到河东?”
“薛白对守住河北没有信心吗?不是说朝廷三十万大军马上要到了。”
这么思量着,贺兰进明心中泛起忧色。
城头上早就留意到他们这一大股兵马的动静,有校尉率部上前询问。
他们遂高声答道:“北海太守率五千精兵前来支援!”
但常山方面却显得非常谨慎,哪怕核对好了官印牌符,依旧没有马上放他们过境,竟是等城中有官员下来辨认。之后才安排他们驻扎在已经扎好的城外营地。
“怎么不见薛太守?”
“贺兰太守见谅,太守刚见了平原郡来人,马上便来相迎。”
“哦?颜杲卿也来了?”
“不曾,是遣了使者来。”
贺兰至嘉道:“薛太守去迎了使者,却把我阿兄堂堂太守晾在此处?”
“住口。”贺兰进明喝止了兄弟,道:“先安营吧……”
话音未了,远处已传来了高声大喊。
“邺郡太守王焘,特率三千精兵前来响应薛太守!愿推薛太守为讨贼盟主!”
三千余人放声齐呼,声势震天。
贺兰进明转过头看向城门,见那里挂着一排叛将的首级,他不由向贺兰至嘉低声道:“讨贼盟主,倒是比预想中要威风许多啊。”
“原本同是郡守,他一声号令,则二十余郡同时俯首,自是威风。”贺兰至嘉喃喃道:“这是节度使的权力啊。”
“大丈夫生当如是啊。”
听得兄长这般说,贺兰至嘉立即就开始转动心思,他眼珠左右转动了两下,道:“薛白年轻无资历,倒不知有何功劳,能压服诸多郡守?”
“他檄文里说了,击败了蔡希德的兵马。”
贺兰至嘉道:“虚报战功之事,这些年见得还少吗?一個裙带之臣,来往的都是杨国忠那样的人物,最擅长的岂不就是弄虚作假?”
“杨国忠。”贺兰进明抚着长须说罢,摇了摇头,以示对杨国忠的不屑。
由此,在兄弟俩眼里,薛白的形象也鲜明了许多,他们还有现成的借鉴,也就是他们的小叔公贺兰敏之,一个擅长钻女人被窝、利用妇人来搬弄权术的浪荡子。
又等了一会,因各郡县都有派人来,薛白干脆设宴邀请贺兰兄弟到大帐共商平叛大事。
年轻人这般做难免显得无礼,贺兰进明遂打算看看这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物。
“兄长不必好奇,我敢打赌,薛白必定镇不住这么多人。”
……
大帐内没有任何豪华的装饰,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但守在帐外的士卒们眼神凌厉,浑身上下却都透着肃杀气,这不是仅靠训练就能做到的,唯有经过战场的洗礼才可以。
他们的长矛斜斜举着,木杆上沾着的血已经干涸发墨,矛尖却擦拭得很干净,铁器打磨得尖锐而锋利,映着慑人心魄的光。
贺兰进明才进大帐就认出了薛白,他正站在上首,与人谈论着什么。
第一眼,贺兰进明认为薛白太像自己年轻时候了,才貌双全,一派风流。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两人是不同的。
此时薛白披着甲,数日不曾清洗,那盔甲上满是血污,各种颜色都有,血上覆着泥,泥上覆着血,该是不同时刻都杀了人,他没戴头盔,因此能够看到擦脸但没能擦到鬓角而留下的血迹。
他的眼神坚毅,透着杀伐果断之气,半点不染长安城的风流蕴藉。
“我是薛白,这位是常山长史袁履谦、这位是云中军使王难得。今日诸位不顾辛劳艰险,到常山郡来响应大义。我与袁长史、王将军却怠慢诸位了。”
“薛太守客气。”
但薛白并不客气,语气理所当然的,道:“好在等平定了叛乱,加官晋爵,名垂青史。大家都不缺好的招待,如今且忍一忍。”
“好!”
帐中,有饶阳太守卢全诚、清河长史王怀忠、景城司马李帏、邺郡太守王焘等人,纷纷叫好。
薛白既被尊为盟主,毫无谦让之意,以一种当仁不让的气势走到了一张巨大的地图前,指点着,说明“朝廷”下一步的战略意图。
“眼下安禄山抵达黄河,攻打洛阳。他号称二十万人,实则不过十余万兵力,且都集兵在黄河沿岸。而他的粮草辎重从何处供给?雄武城、幽州,整个后勤线已经被我们完全切断。”
才说到这里,远处传来了一阵哨声,之后是热烈的欢呼。
“报!”
一队骑兵赶到了帐前,翻身下马,禀道:“报太守,我等又击败一支叛军辎重队,斩首三十七人,缴获马车八十辆,健骡两百匹、粟五百石、豆八百石,另有羊一百余头。”
“传命下去,造饭烹羊,犒赏全军。”
“喏!”
邺郡太守王焘连忙跑出大帐,往营外看去,果然见到许许多多骡车归营的热闹景象,士卒们忙前忙后。
如此一来,众人都是信心大增,士气振奋。
薛白见怪不怪,甚至板着脸,略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地图,把众人的心神拉回到分析局势上来。
“你们问朝廷任命的征讨大元帅在何处,三十万大军又在何处,我来告诉你们。先锋军已经赶到太原,目前正在整备。所以我才能从太原借出五千兵马,打通井陉。其余的呢?在这里。”
地图上的“潼关”二字被薛白点了点,他神情笃定,仿佛对整个大战场都了如指掌。
“圣人已命大将兵出潼关,与安禄山决战于洛阳城下……”
忽然,有人打断了薛白,发出了第一句质疑,是贺兰进明,他不太相信薛白,问道:“圣人派何人统兵?”
“高仙芝。”薛白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道:“高仙芝正在长安,早已星夜赶赴洛阳。”
贺兰进明又问道:“三十万大军?仓促之间朝廷调得到吗?”
薛白脸一沉,道:“贺兰太守为何如此发问?京畿重地、神都洛阳,区区三十万兵马难道调不出来吗?!”
贺兰进明原本没有恶意,只是想到长安城那些南衙府兵根本不堪一战,随口问了一句。万没想到竟被薛白叱责,虽知是自己说错话了,心中还是大为不忿。
“竖子!”贺兰至嘉当即站了出来,道:“敢对我阿兄如此无礼,真当你官在郡守之上了?!”
薛白竟是根本不理会他,环顾帐内,向众人道:“我再重申一遍,非常局势,再有敢扰乱军心者,不论有意无意,定惩不饶!”
近来各郡县都有人来,什么问题都有,吃喝拉撒全都得由薛白管着。主持这种局势,好声好气地解释根本没有用,他必须有强硬的手段。
并不是针对贺兰进明,而是口无遮拦地问了这种问题,薛白若是答了,后果还会有更多,倒不如一开始就顶回去,尴尬也好、剑拔弩张也罢,要让旁人意识到盟主说话,就不能被打断、质疑。
贺兰至嘉见薛白不理会自己,愣了一愣,还要闹事,“咣”地一声,王难得已拔出佩剑,吐出两个干脆有力的字。
“议事。”
薛白遂无视了这点小冲突,继续道:“官兵既已与叛军对峙于河洛,当此时节,我等断叛军粮道以及归途,则叛军必然军心大乱,而安禄山若敢遣兵前来攻打我等,则兵力不足,必为官兵所败。”
说着,他在地图上从常山郡到平原郡划了一条线。
“我们只需集中兵力,守住常山郡、赵郡、平原郡诸地,足可断叛军粮道,集中兵力,坚守不出。静候叛军大败即可。”
薛白大概知道自己触发了哪些改变。他促使太原出兵,保护了井陉这条要道,而且让河北诸郡县归附大唐的时间提前到了安禄山攻下洛阳之前。
这对叛军的军心士气必然是有所影响的。
对于洛阳之战,他已做了能力之内所能够做到的全部了,至于朝廷能否取胜却不在于他。要派谁出战、派多少兵马,用怎么样的战略,只有皇帝一人能决定。
就算是太子,也要等登基之后,才能左右这样的大事。
而薛白连太子都还不是。
总之,他给这些人画了饼,话语中有很多欺骗的部分,用以激励人心,但也不全是假的。
他们坚守河北诸城,确实是能为洛阳之战创造非常大的有利条件。
在这样的情况下,官兵取胜的可能性应该是大增的。
***
这场军议,杨齐宣也在帐中,虽是被挤在一个角落里,却也听得信心倍增。
他摸着自己被打掉的门牙,意识到自己以前真是太傻了,竟选择与薛白争风吃醋。如今一场大乱盖下来,方才显出薛白的身世与能力,这哪是情敌?该是值得投效之人。
好不容易捱到后半夜,军中各种杂事结束,杨齐宣马上就去求见了薛白。
“郎君!”
“起来。”薛白到现在还没有卸甲,揉着困得快睁不开的眼,瞥见杨齐宣跪倒在地了,道:“有话直说,莫说无用的。”
“是,我今日发现贺兰进明对郎君不服气,特意来提醒郎君。”
“他不服能奈何?”
杨齐宣并无主张,主要是来表现他一心为薛白考虑的态度的。
于是,他小步地上前两步,低声道:“贺兰进明那是有眼无珠之辈,嫉妒郎君被推为盟主。却不知他根本没有嫉妒的资格。”
薛白闭着眼假寐,似听非听的。
杨齐宣道:“依我看,目前为止,不论河北诸郡守不守得住,郎君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嗯?你为何说‘守不守得住’?”
“郎君可莫责我扰乱军心,我是私下与郎君谋划。”
“好。”
杨齐宣小声道:“旁人不知道,我从长安出来的如何不知?朝廷仓促之间连调出兵马守住洛阳都难,暂不可能出兵河北。安禄山那人脾性火爆,一定会马上遣大将杀回来,我们这几座无险可守的小城、几万各方拼凑的兵马,不说定然守不住,但郎君只怕难守。”
薛白不答,手指轻轻点着膝盖,脑子里又浮现起在偃师县的情形。
杨齐宣今夜来,真正想谈论的却不是战局,而是他更擅长的争权夺势。
“郎君不必忧愁,方才说,郎君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首倡大义,被河北诸郡推为盟主,如此声望,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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