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突厥灭亡时,几个部落首领出于畏惧弑杀了乌苏米施可汗,孙孝哲当时还小,体会不到那种畏惧,感觉突厥的灭亡是因为内讧,而非唐军的强大。
他不像何千年那么畏惧王忠嗣,相反,长安之行,他见到的王忠嗣是病重的、虚弱的、愚忠的,是一个任人拿捏的软弱之人。在华清宫外,被他劈砍得不敢还手。
“废物,懦夫,徒有虚名。”
孙孝哲心中讥嘲,抬起手,喝道:“放箭!”
箭矢如雨一般向范阳军射来,天兵军毕竟人数更多,又占据着地利,在远程攻击上更具优势;反观范阳士卒,还有许多都被堵在狭窄的城洞里。
两轮箭雨,天兵军扭转了原本颓然的气势,逼近了范阳军。
孙孝哲已经能够看清王忠嗣消瘦的病容。
“杀敌!”他怒吼着迎上去。
一刀、两刀……凭着范阳士卒的骁勇,短刀相接之初还占了上风。可当天兵军从两侧的山谷往下进攻,且兵力源源不断地补充上来,城洞里的范阳士卒却不能迅速支援。
“噗。”
王忠嗣猿臂轻展,长刀挥下,轻描淡写地斩下了孙孝哲的头颅。
战场上的王忠嗣全然不同于在长安城之时,这里没有义父、君王的束缚,只有他最习以为常的金戈铁马。
他挥刀时既没大喊,也不显得用力,动作就像拿筷子夹菜一般自然,甚至没有去看孙孝哲一眼,浑然没有认出这就是在骊山劈砍自己的人。
相比而言,孙孝哲在骊山劈了王忠嗣一刀,激动得无法言状,王忠嗣却从来就没有在意过孙孝哲,他忧于国事,根本没心情留意瓦鸡土狗。
***
何千年回头看了一眼,正见到孙孝哲的头颅掉在地上的那一幕,他脑子里不由回想起安禄山的述说,说王忠嗣在陇右时如何以一当百,杀得吐蕃人血流成河。
故而安禄山常言“王忠嗣不除,我绝不敢起兵”,言犹在耳,偏孙孝哲不听。
“撤!”
何千年当即下令鸣金收兵。
然而,石岭关的城门洞很狭窄,范阳军的傲慢也使得他们进来时就没想过要退出去的事,加之孙孝哲前来支援,还有大半的人马堵在外面,没能穿进城门。
何千年额头上冷汗直冒,既鼓不起战意,又不知往何处退。
“将军?”
“将军,怎么办?”
何千年转向他的亲兵,喃喃道:“光明之火,焚烧罪恶,我是拜火教徒,今日战死,不必火葬,亦不可土葬,将我赤身裸体摆在那石岭上,任鹰鹜啄我的肉。”
“将军……”
“杀敌!”
何千年摩挲着胸前的十字,意图激励士气,组织起像样的攻势。
然而眼看王忠嗣杀至,范阳军士卒与他们的主将一样,心中已先怯了三分,又何谈能战胜对方?
“噗。”
何千年低下头,只见一柄陌刀深深劈进了他的臂膀,血溅在他的十字莲花架上。
他不由在想,旁人都说自己是祸害遗千年,没想到名字是反的,实则是好人不长命……
***
天空中有大雁飞过,地上的尸体被堆在一处。
几个头颅被盛放进铺满石灰的木匣子里,无头尸体则被丢在尸堆的最上方,火把点燃了柴禾,渐渐燃起熊熊大火。
血肉在大火中被烤焦、被吞噬。
光明之火终究是焚烧了一切。
……
“这是做什么?!”
杨光翙被带到时,被眼前的烈火震惊了。瞳孔里火苗直冒,指着王忠嗣,看向薛白,道:“你、你、你是如何把他带出来的?”
“杨府尹忘了吗?”薛白道:“我们是一起跟着杨府尹的队伍,离开长安关卡,渡过黄河,北上太原的。”
“你、你……我……王忠嗣你知道你这么做……圣人不会高兴的。”
当时王忠嗣遇刺的案子,便是杨光翙安排元载办的,再加上杨国忠是最能体查圣意之人,因此,杨光翙对王忠嗣后来的处境也有所了解。
他知道圣人宣布王忠嗣病逝,实则是借机消除掉这个功高盖主、支持东宫的隐患,但出于养父养子之间的感情,圣人并没有杀了王忠嗣,而是将其安顿在华清宫外的椒园养病。
椒园乃宫廷种植花椒之处,花椒贵重,故而椒园守卫森严,但不知薛白是如何把王忠嗣从椒园带出来的?
心中有着这样的疑问,杨光翙反应过来,暗忖自己一定要先保住性命,之后再探知出一些有用的消息,以对右相、圣人有所交代。
耳畔,听得王忠嗣声音低沉地答道:“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圣人高兴,而是为了大唐的社稷。”
“王节帅啊,你、你乱了社稷的法度,怎么还能说是为了社稷?”杨光翙苦口婆心劝道:“收手吧,趁还来得及。”
“我们带杨府尹来,不是讨论这些的。”
薛白一开口,仿佛有“太原牧”的气势,吩咐杨光翙道:“府尹也看到了,安禄山已叛,遣兵攻打太原。天兵军使张宪英勇抵御,斩杀叛将何千年、孙孝哲等人……据实上报如何?”
杨光翙偷眼瞥去,见张宪还没死,心中稍安。
他缩头缩脑地蹲在那,接过纸笔,手却抖个不停,根本没法写字。
薛白见了,问道:“府尹这是在做什么?欺我年轻好骗不成?”
“薛郎,可别再威胁我了,我真的不敢。”
“我威胁你了吗?”
杨光翙连忙赔笑,道:“我老了,也糊涂了,谋逆的事真的干不来,请薛郎放过我……”
“咳咳咳。”王忠嗣闻言看了过来,道:“让你禀奏安禄山谋逆,你方才说谁谋逆?”
杨光翙对王忠嗣的印象更多的是其人在长安屡受排挤的样子,再看他现在满是病容,反而觉得他比薛白好糊弄,遂小心翼翼道:“那,下官就直说了?”
“府尹自谦了。”薛白道:“你是这里最大的官。”
薛白语气平淡,听在杨光翙耳里却有种讥诮与杀意。
王忠嗣则一本正经地道:“你说。”
杨光翙遂往王忠嗣那边挪了挪,浑然没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下官直说了,王节帅你这般擅自……擅自死而复生,违背圣意,只怕是比安禄山更像反贼。你们说安禄山攻打太原,可反而是他的兵将被你们斩杀了。”
“咳咳咳,我们守住了北都,此地乃大唐屏障。”
“这话听着,恐怕是有些‘恶人先告状’的意思。”杨光翙缩着脖子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我是说,倘若写了奏章递上去,朝中诸公会是何想法。”
他还有几句更露骨的话没说。
方才这会工夫,他也猜到薛白是怎么把王忠嗣从椒园弄出来的了,一定是利用了高力士、李倓的关系。
这可不是小事,一个身世不明且牵扯到三庶人案的人,不久前才参与了易储之事,接着勾结圣人近侍、皇子、边镇大将,又违背圣意助王忠嗣夺取河东兵权,斩杀范阳军中将领。
如此种种,薛白这个反贼根本就是坐实了。
他可还没有做好跟随薛白一起谋反的心理准备。
“王节帅,我是想说,我们是不是……缓一些?”杨光翙惴惴不安地劝道。
王忠嗣闻言,认真地看向了杨光翙。
他还是第一次正眼打量这种蝇营狗苟的奸佞之臣。
“你是说,造反的不是安禄山。”王忠嗣一字一句问道,“在你眼里,造反的是我与薛白?”
“岂是在我眼里?!”杨光翙吓了一跳,忙道:“我是替你们分析,我、我、我是说刚才那套说辞,瞒不住朝廷。”
“哈哈哈哈哈!”
王忠嗣像是听闻了极为好笑之事,仰天大笑起来。
因为太过好笑,他甚至笑得喘不过气来,最后不断咳嗽,呛得泪流满面。周围人连忙扶着他,给他拍着背顺气。
“无妨,无妨。”
王忠嗣摆着手,吸了吸鼻子,笑道:“还真是,我们比安禄山更像是反贼,咳咳,消息传到长安,圣人一定说……一定说‘王忠嗣果然大逆不道!’”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极是掷地有声,积在肺腑里的一口血顺势呛了上来。他本不想吐,奈何正在学圣人怒叱,于是满口的血溢了出来。
“哈哈。”
王忠嗣于是开了个玩笑,道:“你看我,血口喷人了。我意图谋逆,冤枉了安禄山。”
杨光翙吓坏了。
他分明从王忠嗣的笑容里感受到了一股怒气,正是这怒气攻入心肺,使得王忠嗣呕出血来。但怒气还只是在积蓄,还未完全发作,他真的很怕王忠嗣最后是冲他发作,遂吓得噤若寒蝉。
“我写,我写。”
杨光翙连忙拿起笔要写奏书,这次手却是真的抖得厉害,他连忙用左手扶着右手,嘴里喃喃道:“薛郎看,我是写给右相还是圣人?”
“写什么写!”
王忠嗣突然发怒,挣开了周围那些想要把他扶去休息的人,猛地一拳砸在案上,“嘭”地把那桌案砸得四分五裂,墨汁飞溅。
“圣人既不信!你写什么?!”
“饶命!”
杨光翙一颗心都吓得吐了出来,“啪”地便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求你们饶我一条老命吧,要我做什么都、都行……我随你们一起……一起……”
恐惧之下,他真情流露,可见是真心认为薛白与王忠嗣才是造反的那一方。
至于安禄山,虽然他常常与杨国忠一起弹劾安禄山有异心,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深知那不过是排除异己的必要手段。
既然连“安禄山必反”的消息都是他们杨党捏造的,哪还有人能比他们更清楚事实真相呢?
“薛郎,我明白了!我刚才顿悟了!”
惊惧之下,杨光翙思绪畅通,忽然一个念头涌至,猛地抬起头来,道:“薛郎,我明白你是谁了!让我追随你吧……”
第406章 非战之罪
石岭关的城门洞虽狭窄,却正好可容一辆马车通过,过往无数车轮辗过,把城洞里的青石路压出了两条深深的车辙印,足有三寸深。
由此或可见太原与北面忻州、代州、云州、宁州、朔州贸易往来之频繁。
一场战役虽小,却阻隔了这原本繁忙的商旅往来。
薛白看着车辙印尽头那紧闭的城门,不由在想,这种商贸的断绝是一时的或是将持续好几年?从这件小事中看到了大唐盛世中断的迹象,他心里便沉甸甸的。
是夜,他辗转反侧,睡不安稳。住在城楼上总能听到山风穿过夯土城墙缝隙时响起的呜咽,之后是巡防士卒沉重的脚步声,提醒着他身上的甲胄有多硌人。
奈何身子过于疲乏,他闭着眼躺着,直到天明,号角声让他猛地清醒过来。走出城楼,明亮的阳光已经照在了满是箭痕的城垛上,蓝天与苍色的山峦交界之处出现了一条黑线。
那是安禄山的大军来了。
猝不及防地,叛乱似乎已经发生了。
薛白此时才忽然意识到,他努力要阻止的安史之乱已经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出现在了眼皮子底下,只差安禄山的正式宣告而已。
这结果使得他站在那发了很久的呆。
“薛郎。”
身后有人用很轻柔的声音唤了他一句,薛白转过头,只见杨光翙由人押着走了过来。
“我想与薛郎说几句话。”杨光翙客客气气地请走看押他的军士,走到薛白身边,看向远处,喃喃道:“安禄山来了,他也是知晓郎君你的身世的吧?”
这句话莫明其妙,思路却很简单,他认为叛乱的是薛白,安禄山是来平叛的。
至于薛白为何叛乱?他其实也听说过宫城中一个隐秘的传闻,说薛白乃是废太子李瑛之子,传闻已经被证实是假的了,可某些时候它又显得那般合理。
杨光翙竟是宁愿相信薛白是皇孙,也不敢面对安禄山举兵造反了。
“郎君。”见薛白不说话,杨光翙又道:“下官斗胆猜测郎君的计划,逼反安禄山,以继续遮盖你的身份,且借机掌握兵权,然否?”
薛白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
杨光翙大喜,连忙叉手执礼道:“下官愿为郎君鞍前马后、竭诚尽节,效犬马之劳。”
薛白已不知如何反驳他荒谬的认知,指了指远处越发逼近的大军,问道:“倘若安禄山攻破石岭关,你也会为我竭诚尽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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