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李季兰想不起在哪见过,遂万福道:“见过广平王。”
***
李俶近来颇为忧心。
他已听说了在骊山发生的事情,他阿爷太子李亨被吉温指认为勾结王忠嗣谋逆,事后虽证明那是子虚乌有的构陷,但圣人对东宫的态度还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虽没有证据,李俶却知此事背后必然有薛白的参与,薛白总是能对东宫造成莫大的影响。
他的三弟李倓对此也深以为然,一直设法接触薛白并取得了成效,把杜五郎安排为了王府参军。因此,薛白对东宫的态度终于有所缓和,答应了今日前来蹴鞠。
李俶不知李倓是如何做到的,但于东宫而言这是意外之喜,也是一招妙棋,李俶此前就没想到看似窝囊无用的杜五郎其实是长安城十分关键的人物。
比如眼下,牵动人心的千秋节,烟花就是由杜五郎直接准备。
李俶则是想知道薛白态度变化的原因,是希望与东宫联手对付杨国忠或安禄山?是遇到麻烦了需要东宫的帮手?还是单纯只是与李倓交好?
因此他今日前来了。
才与李月菟走上看台,迎面却遇到了一位着道袍的丽人。李俶目光看去,认出了是在终南山的御宴上见过的李季兰。
他见李季兰目含秋水地对自己行了万福,不由回忆起了初次相见时她也是这般看自己。没想到,这些年忙于社稷之事,她竟还是痴心如故。
相比于王妃崔彩屏的悍妒,李俶更喜欢这种温柔娇羞的女子,他遂彬彬有礼地回了一礼。
等到李月菟与李季兰拉着手跑开,李俶便回过头对身后的宦官程元振道:“假若我想纳她为妾,给她品级,可否?”
程元振一愣,上前一步,小声提醒道:“不可啊,同姓不婚。”
李俶嘴角微微扬起一丝讥意,心想圣人都能抢了杨太真入宫,还有甚不可的?
“她是出家人,岂有俗姓?”
当然,他不过是心里想到了,随口提一嘴,毕竟如今他还不是圣人。
也许以后有机会。
站了一会,李倓与薛白说着话过来了,看起来颇为亲近。
“阿兄。”
李倓语气爽朗,笑着上前,道:“你来得晚了,我与无咎已蹴了鞠,打算与他去烟花作坊看看。谈论此物如何为军中大用,一道去吧。”
薛白也比往常要显得平易近人些,笑问道:“广平王,许久未见了,是否一道出城看看?”
“求之不得。”李俶也是洒然而笑,道:“总听人说那骊山绽放的烟花有多美,我正好奇不已,岂有错过的道理?”
几个年轻人看起来皆是英挺出众,站在一起意气风发,甚至能让人感受到大唐社稷的朝气蓬勃。
那边,李月菟回头见了这场面,不由为他们能相处得这般好而万般高兴。
唯有李腾空站在那看着,能感受到薛白身上那种与皇孙们格格不入的气质,逆贼的气质……
第387章 一条船上的人
一到八月,仿佛整个长安城都在为圣人的生辰忙碌。
但李隆基本人却有些愀然不乐,他虚岁已有六十七,每逢这所谓的“千秋万岁”之日,对死亡的恐惧反而愈加深一层。
他以前是随“白云子”司马承祯学道修丹,司马承祯活到九十六岁羽化登仙了,李隆基一直认为自己至少该比司马承祯活得久,遂受箓出家,拜“玄静子”李含光为度师。前些年,李含光为他观气,称他的身体比实际年龄小十岁,可惜没多久,李含光以茅山真经散落为由,请求还山了。
这些努力并没能阻止他的老去,实则他的精力已经大不如前,只不过装作勤政的样子,让李含光误以为他还体力充沛。
帝王当然也会有这种假装,帝王是最不自由的人。
尤其是这几日,封常清的奏折送来了,详述了安西与黑衣大食交战的经过,原本让李隆基难以相信的消息得到了确认。
在高仙芝出尔反尔灭了石国之后,石国王子联络了诸胡以及黑衣大食准备进攻安西四镇。高仙芝决定以攻为守,率三万兵马进攻大食。经过三个月的跋涉,他抵达了怛逻斯城,并开始围攻。
怛罗斯城是石国的第二大城,而距其不远的撒马尔罕则是大食的驻兵之地。得知唐军消息后,大食立即组织了十万大军支援怛罗斯城。双方在怛逻斯河决战,对峙了五天之后,大食人重金收买了唐军中的葛逻禄部众,葛逻禄突然反叛,与大食军前后夹击,导致了高仙芝的战败。
另一方面,封常清也详述了战况,并没有安西四镇一些官吏弹劾得那般惨烈。
高仙芝所率的三万人,由八千唐军,以及两万三千余的葛逻禄军、拔汉那军组成。葛逻禄军的背叛引发了部分拔汗那军的投降、溃败,构成了这一战最大的损失。而在战败之后,高仙芝带着近四千的唐军返回了安西。
这种程度的战败,并不至于使安西军失去控制西域的实力。
然而,葛逻禄的叛乱透露着了大唐对诸胡的震慑力正在减小,需要警醒的是,阿布思叛逃之后,正是投奔了葛逻禄。
再继续往下想,葛逻禄一直是受回纥控制,回纥虽然没有背叛大唐,却没能及时有效地控制住葛逻禄,隐隐有了离心离德的趋势。
想着这些,李隆基对高仙芝没有很恼怒,但必须考虑赏罚,以及这一战之后对西域、吐蕃的战略改变,不由一阵头痛。
继续往下看了看,封常清提及了此战中立功的将士。
“事急,李嗣业驰守白石,路既隘,步骑鱼贯而前。会拔汗那还兵,辎饷塞道不可骋,嗣业手梃鏖击,人马毙仆者数十百,虏骇走,大军乃得还……”
李隆基忽觉一阵头痛,闭上了眼,把宫人们全都喝叱了出去。
“都滚!”
待最后一个宫娥的身形离开大殿,他猛地把手里的奏折摔了出去。
他少有如此发怒的时候,并不仅是因为战败,而是因为那种失去掌控的感觉偶尔浮了上来。
殿内安静了很久,还是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了,是高力士。
高力士身材高大而壮硕,走过大殿却能不发出一点声音,显得有些诡异。到了御榻前,见李隆基正以一种颓然的姿态坐着,花白的头发并未梳理,乱糟糟的。
当所有的伪装都卸下去,这就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而已。
“圣人。”
“为何从骊山回来之后朕觉得一切都很糟糕?”
“总会有心情差的时候。”高力士俯身拾起地上的奏折,飞快地扫了一眼,并没有大惊小怪,而是以平和的声音道:“是圣人的心情糟糕,不是事态糟糕。等圣人心情好了,一切自会好起来。”
李隆基对这句话深为认同,他是天子,天下万物自然会受他的心情影响。
高力士道:“圣人千古明君,何等风浪未见过?眼下遇到了寻常难题,以寻常之法解决罢了。”
“故而,朕离不开你啊。”
“圣人可是要召几位重臣来议事?”高力士把奏折摆回御案上,准备给李隆基梳头。
“不。”
李隆基摇了摇头,道:“且先把它收了,待千秋节后再议。”
语罢,他亦感觉到如此显得有些昏庸了,努力想做出更英明些的决定,疲倦感却让他打从心底里厌恶立即去处置这桩复杂的政务。
节后再冷静处置,不失为一個好决定。
高力士迟疑了片刻,没有开口谏言,问道:“那千秋节?”
“照旧。”李隆基喃喃道:“朕梦到司马承祯了,他告诫朕须在生辰前闭关两日,不见外臣。”
“回圣人,薛白正在宫外求见,称有重要之事,老奴可要去驱了他?”
***
八月初四,轮到袁思艺在宫中当职,晨鼓一响,他当即赶往兴庆宫。
天才亮,长安城也刚刚从沉睡中苏醒,所有人的动作都显得迟顿。只有袁思艺会在不经意间显出焦急来,他不等马匹停稳便翻身下马,丢下马鞭就迈步进了才打开的宫门之中。
高力士正在偏殿的庑房中歇息,睡得很浅,听得一点动静便惊醒过来。
“如何来得这般早?”
“我有要紧之事禀报圣人。”袁思艺道:“可好打搅圣人?”
高力士轻轻摇了摇头,以目光示意圣人心情并不好。
两人共事多年,极有默契,往日只这一个眼神袁思艺便知该怎么做。可今日他竟是踱了两步,道:“真是十万火急之事,关系重大。”
高力士见袁思艺不对他吐露,叹道:“待圣人醒来吧。”
待圣人醒来,已轮到袁思艺侍奉,他自然不必参与此事。没有一个字的推托,他已置身事外。
袁思艺点了点头,没有拉高力士分担责任,也有可能是不信任他。
然而,一直从清晨等到下午,太阳偏西,把地上的树影拖得很长,圣人始终没有起身。
有小宦官匆匆赶来,禀道:“大监,烟花已经开始运进城了。”
“多派人手去盯着。”
袁思艺蹙眉,犹豫着是否设法叫醒圣人,想了想,问道:“陈玄礼在何处?”
“陈大将军今日似乎不在宫中。”
“我问的是他在何处?!”
“奴婢该死,不知。”
要不了多少时辰,长安又要宵禁了,想到明日便是千秋节。袁思艺终于咬了咬牙,进入后殿,隔着守卫,小心翼翼道:“圣人?”
连着唤了两声,御榻上才有了动静,李隆基淡淡问道:“何事?”
“老奴不敢打搅圣人,奈何事关重大。”袁思艺斟酌着,缓缓道:“臣怀疑,薛白有借烟花行刺圣人之嫌。”
他没有马上抛出他对薛白身世的怀疑,在没有充足证据的情况下,此事甚是忌讳,于他也无好处。
于是,他尽量把来龙去脉说得与他无关。
“右相之子杨暄与薛白同窗,前两日去了烟花作坊,他有一名随从无意撞见了烟花的原料中混杂了箭簇,向内侍省禀报了此事。老奴不敢设想,倘若那些箭簇与烟花一起射向人,会是何结果。老奴无知,唯以圣人安危为重。”
李隆基在御榻上坐起,盘腿打坐,闭着眼听着,末了,问道:“依你之意,如何处置?”
“老奴敢请取消烟花典礼,并详查此事。”袁思艺说罢,补充了一句,道:“老奴不愿坏圣人雅兴,此事……实有风险。”
出乎他意料的是,圣人听闻如此谋逆大案,却显得十分平静。
“上元节长安三日不宵禁,一众臣子们总担心引发失火、盗窃,他们不了解与民同乐的意义。”李隆基缓缓道:“烟花典礼不能取消。”
“可是……”
“明夜,朕要登上花萼楼观看烟花。此事既已宣诸于众,断不可改。”李隆基道:“你执朕的手谕,暗查。”
暗查显然更难,意味着他只能在不影响烟花典礼顺利进行的情况下进行探查,有太多的掣肘。
袁思艺还想再劝一劝,却隐隐听到了宫墙处传来的鼓声,暮鼓已经开始响了,而圣人心意已决,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只好领了旨。
他心中却有些奇怪,圣人难道对自身安危不在意了不成?
接着,他想到圣人说的那一句“登花萼楼观看烟花”,当即明白过来,圣人自然不会立于危墙之下。
如此一来,只要确认了薛白确想借烟花行刺,他便已是大功一件了。
***
八月初五,千秋节。
晨光才洒进长安城内,有人已发现兴庆宫前的大广场上铺好了大红地毯。
大典筹备只能进行到午时,因为千秋节不同于上元节,有许多表演都是在白日里进行的。
乐手们早早便在花萼楼下架起了各种乐器,调试着,丝竹之声渐起。他们反复在弹唱的大曲名为《千秋乐》,又名《千秋万岁》,正是教坊为圣人的生辰而特意谱作的。
这曲声飘散入长安各处,使人们沉浸在对圣人的美好期盼当中。
李隆基已起身了,刻意避免操劳国事以歇了两日之后,他的精神好了很多,此时正坐在铜镜前任宫娥梳着头。
宫娥纤细的手指每每从一个瓷瓶中抹出黑豆赢,涂在梳子上,再轻柔地梳过李隆基的白发,那些白发渐渐便被染成了黑色。这个过程花费了不少时间,效果却极好,满头黑发的李隆基看起来确实年轻了十余岁。
之后,宫娥用玉箸挑了些脂膏,仔细地涂了他的皱纹……等到那一身冕袍披在李隆基肩上,一个威严又风流的天子形象再次出现在了兴庆殿里。
“哈哈。”
李隆基看着镜子,爽朗地笑了出来。
他仿佛恢复壮年时的英明果绝,原本混沌的思绪也打开了,连怛逻斯之败后对安西四镇将领的处置都清晰了许多。
虽然他依旧喜爱高仙芝,但败军主帅必然是要处置的,可召高仙芝回朝,以王正见接替安西节度使,王正见功劳平平,如此,往后还有给高仙芝再次出镇安西,挽回局面的机会;
封常清可任为四镇支度营田副使、行军司马,其人辅助高仙芝多年,熟悉安西四镇,可助王正见稳定局势,也让安西将士们放心;
李嗣业得有赏赐,以示天子依旧支持安西军;
除此之外,严令河西、朔方节度使安思顺尽快平定阿布思之叛,狠狠震慑那些敢背叛大唐的蕃酋。
如高力士所言,重要的是天子的心情,只要他心情好了,其余诸事皆可因他的心情而变好。
“起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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