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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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牦牛部往东,绕过高耸入云的雪山,穿过险道,便隐隐能听到湍急的水声。
那是大渡河,山高,崖险,河深,水急。
“首领,在那里!”
尸体掉在了悬崖下方。
几个部民好不容易用绳索攀了下去将尸体带了上来,珠杰贡布目光看去,有一瞬间回避了一下,之后才瞪大了眼睛看着尸体。
悬崖不低,尸体已经摔断了,胸前足足插了三支箭矢。
珠杰贡布心中大恸,俯下身,亲手从儿子背上把那一支箭拔了出来。那箭头牵扯着他儿子的皮肉,涌出了血。可作为一个父亲,此时还不能涌出泪。
与他儿子一同被射杀的还有几人,但身上的箭支都已经被拔走了,唯有他儿子的尸体掉在了悬崖下还留着箭。
箭很重,箭头淬炼得极为锋利。
罗追帮忙领路的唐商所携带的护卫居然有这样锋利的武器吗?
“渡河,过去看看。”
大渡河上没有桥,只有到水流平缓之处乘小船渡河。
珠杰贡布原本只是想追踪罗追的踪迹,然而,等他渡过了大渡河,走了一段之后,却发现河谷中足迹凌乱,阻住道路的草木全被人劈开了。
“不对啊,商旅怎么会往这边走?”
他心中生起了疑惑,再仔细观察了那一行人所留下的痕迹,愈发吃惊。
看这迹象,竟是有上千人走过,而且是最少有上千人,若数马匹留下的粪便,更是难以判断出到底有多少人。
这哪像是一个商队?
***
河谷之中,队伍正在络绎不绝地行进。
因前方又是一段窄路,只容一人通过,速度又慢了下来。
薛白也停下了脚步,挠了挠腿,倚着石壁稍作休息。
远处传来了几声呼喝,抬头看去,可以看到有树冠里的枝叶晃动了几下。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这动静很小,事实上那边却又经历了一次交锋。
过了好一会,李晟从后方挤了上来,路过薛白时点头笑了笑,奔向王忠嗣。
哥舒翰在长安时想要说服薛白去陇右,有一次饮酒后就是派李晟护送薛白,两人稍聊了一下,提到了李晟一箭射杀城头敌将,赢得“万人敌”之称。
他果然不是说大话,这次行军路上,几乎是箭无虚发。
当然,这种地势,若敌人是站在射程之外,终归是没办法的。
此时李晟赶到王忠嗣面前,行了军礼便道:“遇到了吐蕃部民,射杀了四人,但有两个隔得太远,追不到了。”
“往北逃的?”
“是。”
“继续探吧。”
他们走在吐蕃的地盘上,人马又不少,想完全封锁住动静当然不可能。但他们是去攻南诏的,只要消息不往南传就好。
一般而言,总不会有哪个部民看到唐军了,会想到要跑去南诏通风报信。
至于吐蕃围堵,这样的地势下,吐蕃很难在短时间内调动兵力来包围他们……除非巧遇一支吐蕃兵马挡在前面。
真正让王忠嗣担心的是路上的减员,以及辎重。
眼看队伍一时半会不能通过这段窄路,他便将幕僚与向导们都招过来。
等待时,王忠嗣摇了摇头,努力让神志清醒些。
自从进入川西群山之后,他总觉得不太舒服,头晕反胃得厉害。
与他有同样症状的人有许多,众人本以为才启程就中了瘴气,士气大跌,但薛白说这叫“高原反应”,渐渐会好。好不好的,只能咬牙走下去,但士气算是稳固了一些。
“节帅。”
王忠嗣回过头来,见诸人都到了,除了收服来的那个吐蕃向导还在另一边休息,他遂开口道:“如今我们还没渡过大渡河,即使被吐蕃人发现,他们也奈何不了我们,可一旦渡河,形势便不同了,你们认为何时渡河为宜?”
“渡河的时机很关键,我们渡河若太晚了,吐蕃有可能发现我们,若太早,在大渡河西岸行军,远没有在东岸安全。”
抢先说话的却是严武。
他没有什么“高原反应”,依旧保持着清醒,又道:“依我看,与其定下在何处渡河,不如看吐蕃人的反应……”
这次南下,唐军要渡的河流众多,其中有两条最大的,一是大渡河,二是金沙江。
大渡河在川西高原这一段是先由北向南流,经过石棉县之后转向东流,一路向东汇入泯江。
据薛白所知,就是在这个河流的转弯之处,有适合渡河之处……他记得,石达开就是在那里渡河不成,走向覆灭。
“我们到这里渡河。”薛白遂拿出地图,用手指点了一下,却说不出此处的名字。
高适不由好奇,问道:“为何?”
“这里方便渡河。”
“薛郎如何知晓的?”
“在右相府翻阅卷宗看到的。”
“右相府竟还有这种文犊?”
在王忠嗣幕下,薛白出谋划策与众不同,常常直接给出一个结果,也讲原因,但每每能应验。这一点让军中将士都惊奇万分,惊为天人。
严武不服旁人,却只服薛白,原本关于渡河还有一肚子的分析,此时只好作罢,道:“我附议薛郎。”
王忠嗣向军中的蜀郡向导问道:“我们离此处还有多远?”
他指向了地图上大渡河的拐弯之处。
那向导却是摇了摇头,道:“小人走过茶马道,可节帅走的这条道非常人所走,小人也不好估量,怕误了军机。”
王忠嗣道:“把那吐蕃向导唤来。”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多岁的吐蕃汉子被带了过来,这人左手断了半截,正是罗追,此时脸上满是愁苦之色,眼中忧虑重重。
“见过将军。”罗追口音很重,但说汉话还是让人能够听懂。
王忠嗣再次指着地图,问道:“这里可以渡河吗?”
罗追没有马上回答,眼神闪动了几下,最后才点点头,道:“那是最好渡河的地方,但你们得有船。”
“附近有船吗?”
“南岸的嶲人部落也许有几艘船,不太确定。”
“我们到那里还有多远?”
“两百里。”
“好,继续带路吧。”
罗追却不太愿意了。
他方才就想提出条件,但还是冷静下来,先展现了自己的价值,此时便道:“我们说好,了我为你领路,你给我茶叶和药。”
“不错。”王忠嗣道,“你带我们到此处渡河,我会说话算话。”
“我的部落、妻子儿女就在对岸,你们答应让我先回去,结果去杀了我首领的儿子。”罗追道:“现在我很担心我的家人,不能安心为你们领路了……”
“刁蛮!”
管崇嗣当即骂了一声,大步上前,想要给罗追一点教训,王忠嗣却是一把拦住他。
“节帅。”管崇嗣附耳道:“路无非是沿着河往下走,这蛮子有了异心,留之不得,放了更不行,不如杀了。”
“你不必管。”王忠嗣叱了一句,向罗追道:“再问你一遍,真不愿带路了?”
“我做这一切是为了我的儿子,我现在不放心他,绝不再往前走。”
“那好,你把具体的路线告诉我的向导,领了你要的东西回去。”
“真的?”
“马上走,晚一步我杀了你。”
罗追当即便走,见此情形,将领当中许多人都不解,向王忠嗣问道:“将军就不担心他走透了风声,引的吐蕃部落来追?”
“我自有分寸。”
王忠嗣瞥了李晟一眼,也不多解释。
此事连薛白也没看明白,直到当与李晟聊了几句。
“我已经发现牦牛部的人在后面跟着了,节帅就是故意放了罗追的。”
“那就好,我还当节帅是心软了。”
“慈不掌兵,节帅从不心软。”李晟道,“牦牛部反正已经发现我们了,不如故意透露消息,让他们知道我们在哪里渡河,让他们把船准备好……”
第345章 大渡河
大渡河边时常是悬崖峭壁,每次遇到,河谷里便不能行军,只能翻山绕道,避开悬崖之后再重新下到江边。
近两百里的路途,每天只能行进十余里。
前方的士卒们披荆斩棘,艰难开路,这里说的“披荆斩棘”是真正拨砍开路上刺人的荆棘,不是比喻。当薛白看到他们的皮肤被划开,露出里面的骨头,伤口流脓溃烂,不由觉得绝大多数人在生命中遇到的那点屁大的小麻烦真的不适合用上这个成语。
荆棘带来的是残废与死亡,没有人有时间哭哭啼啼。
是日,为了绕过一大片峭壁,斥候们找了许久,希望能找到翻山的道路,最后只找到一条陡坡,人要上坡都得攀着藤蔓,马匹就更难赶上去了。
渐渐轮到了薛白,他走上前,握住一段小臂粗的藤枝,正要开始攀爬,忽有人喊道:“薛郎慢点,我来帮你!”
却是坐在一旁包扎伤口的王天运见了他,连忙抢上来。行军以来,薛白难得能遇到王天运几次,因对方是先锋,一直在前面开路。
“王将军受伤了?”
“小伤,不碍事。”王天运长相凶狠,此时却努力显出笑脸来,以表示对薛白的敬意。
在他眼里,一个年轻的状元,放着长安的荣华富贵不享,跑到剑南战场上来,不仅运筹帷幄,还放着坐等功劳的好日子不过,与士卒同甘共苦,这样的人,当然值得敬重。
不过,在长安那些勾心斗角的权贵眼里,这样的人,一定所图甚大。
“薛郎,你的鞋子破了,换一双吧?”王天运喊道:“石大,拿双鞋来,我的短了,拿阮承宗的来。”
薛白脚上的鞋前两日就已经磨破了,因常常需要涉水,泡湿了走,走干了泡的,鞋底也快掉了。可他其实已经换过一双,而别的士卒还没得换。
“不必了。”薛白道:“我的鞋还能用,若把士卒的给了我,他穿什么?”
“阮承宗已经死了,娘的,只被蛇咬了一口,没挨到天黑就断了气。”
王天运仿佛在说一桩稀松平常的事,语气中丝毫没有对生命的敬畏。
薛白不是心软的人,近日却也见了太多的生死离别,默然不语,接过了那双鞋。
“这南下的破路,真没有我们奇袭小勃律的路好走,好几段路都不能骑马。”王天运指了指自己那一双罗圈腿,不认为丑,反而觉得骄傲,道:“我这腿,还得是骑马,不擅爬山啊。”
虽是这般说,但其实王天运爬山也是极快,在险道上箭步如飞。
薛白换了鞋,踩了踩,感觉颇为厚实。他心想,这也许是阮承宗的阿娘或妻子亲手缝制的。
沿着陡峭的山坡一路向上爬,地势越来越高,渐渐地,眺望大渡河已是一江如练。再往前走,有好几处地方没路了,都是士卒们砍下树木临时搭了路。简单削掉了树枝,树皮都没剥,自然不能指望有多稳当,走起来晃晃悠悠的。
也就是薛白等官员过去时,王天运吆喝着,让士卒们扶住树干。
脚踩着圆滚滚的树干,树干下方就是万丈深渊。
薛白走过这段路,心有余悸,到了前方的树林里之后倚着树干稍作歇息。
王天运凑上前,满带关切地问了几句,但他显然不是擅关心人的,翻来覆去无非是“薛郎累吗?”之类。
“王将军可是有所请托?”
“倒也没有。”王天运挠着头,小声嘀咕道,“那个,千里镜。薛白往后可否……我拿战功与薛郎换一个可否?阁罗凤以下的南诏叛臣头颅,薛郎要几个都行。”
那千里镜是薛白赠与王忠嗣的,他自己也带了一个,平素用来观察战场,学习王忠嗣的指挥。此时薛白想了想,认为王天运是个可交之人,遂道:“那就以两个重要叛将的头颅来换吧?”
“真的?!”王天运喜不自胜,激动地搓着手,道:“我眼馋它很久了,薛郎且等着,待我攻破太和城,送上功劳,保你官迁三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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