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409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安禄山身穿一件粟特服饰,绿色左衽长袍,三角翻领,袖口镶边,端坐在高床之上,像是一座肉山。

  摆在他面前的则是堆积成另一座山的金银珠宝,是他派出的商队在各地经商、走私来的。每年他们回来献宝,他都会亲自主持祭祀。

  巫师们击鼓歌舞,诸胡人则拜倒在安禄山面前,高呼“光明之神”。

  安禄山在长安被称为“营州杂种”,他是杂种胡,他生父是个姓康的粟特人;阿娘是突厥阿史那氏的女巫;他养父姓安,所以他也姓安。

  但他原名“轧荦山”,正是粟特语的“光明”之意,他才是祆教光明之神的化身。

  此时拜在他面前的将领,康节、安太清、安守忠、安武臣、何千年等人,皆是信奉祆教,视他为光明之神的狂热心腹。

  “光明之神将带我们洗掉前半生所有的污秽,建新的光明之国……”

  粟特语的呓语声不停响着,直到火光吞噬了祭品,安禄山在信徒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缓缓往外走去。

  一路走到了前堂,已有许许多多的幕僚、将领们恭候在那。

  有一名孔目官趋步上前,这人不到四十岁,外表清瘦、目光深沉,乃是安禄山收罗来的河北士人,名为严庄。

  “大府,出发吗?”

  “出发。”安禄山笑呵呵道:“长安有小人诬陷胡儿要叛乱,得到长安去让圣人明白胡儿的忠心啊。”

  还未出发,他已经开始了表演,对长安之行十分期待的样子。

  堂中没有人发笑,只感到肃穆。

  已经被阉了的侍从李猪儿趋步赶到外面的寒风中,在一匹高头大马边站定,微屈着腿,低下头,顶着安禄山的肚子助其上马。

  正此时,高邈匆匆赶来,禀道:“大府,高尚与阿浩回来了。”

  安禄山才勒住缰绳,闻言眯起了眼,看向远处的风雪。

  高尚奉命南下去对付薛白,现在薛白已回到长安,借着王焊谋反陷害他,而高尚才刚刚回到范阳?还这么巧,在他将要离开时赶到?

  只怕是自知犯了大罪,躲着观望情况吧。

  想着这些,安禄山脸上却是显出惊喜的笑容,呼道:“阿尚、阿浩还活着?!太好了!”

  他忙不迭就要翻身下马,引得周围人手忙脚乱,李猪儿更是被压在雪地里,股骨差点被压断,痛得厉害。

  “快,我要见他们。”

  很快,有两人被军士们领了过来,该是高尚、田乾真。

  安禄山已经完全认不出高尚了,昔日英俊的男子如今被烧成了一个像鬼一样的丑八怪,触目惊心。

  “大府,我愧对……”

  “阿尚!是你吗?”安禄山一把捧住了高尚满是疤痕的脸,哇哇大叫,“谁将你害成这样的?我要杀了他!”

  “大府小心,我现在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一路掩藏身份,好不容易才赶回范阳,生怕来不及劝大府。”高尚道:“此去长安,危机重重啊。”

  “我知道。”

  “不,我们小瞧了薛白,他是个狠人,他必已在长安准备好除掉大府,不得不防。”

  安禄山道:“我才要除掉他,为你报仇。”

  “时机未到,只好暂忍。”高尚道:“请大府将我交给朝廷,换取圣人信任。”

  “不!”

  高尚既然回来了,安禄山根本就没有再把他送走的道理,道:“伱到雄武城去,等着我带着薛白的头颅回来。”

  听得这安排,高尚稍舒了一口气,感激地要给安禄山跪下。

  安禄山一把扶起他,道:“光明之神洗净了你前半生的污秽,往后我们举大事。”

  “是。”

  高尚想到自己卑贱的出身,如今浴火重生,不由眼含热泪。

  安禄山大笑着,拍了拍他与田乾真,重新在侍儿们的帮助下翻身上马。

  “儿郎们,回长安!”

  ***

  长安,皇城。

  御史台就在秘书省的南边,薛白今日过来,先去探望了一眼以前的同僚。

  萧颖士、李华等人早早已到了衙署,正在一丝不苟地做事,李华见了薛白,欲言又止,开口谈的依旧是国家大事。

  刊报院那边,王昌龄还未到,据吏员说他十分任性,每日来得都很晚,等旁人都散衙了他却留下做事,再与友人饮酒,抨击时政。

  薛白看了长安城的报纸,知王昌龄近来新写了一首词,其中“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一句,与过往“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态度似有了些不同,原本倒还想与他聊聊,今日只好作罢。

  出了秘书省,过了街道就是御史台。

  御史台大门朝北,颇有肃杀气,内有三个院子,察院、殿院、台院,三院分立,差职不同。台院居中靠里,察院、殿院则分列左右。

  薛白是监察御史,在察院任事,而他老师颜真卿则是殿中侍御史,在殿院。

  监察御史只有正八品上,但唐人并不以品阶论官职高低,御史是最清贵的官职之一,掌风宪、乃圣人耳目,所谓“御史供奉赤墀下,接武夔龙,簉羽鵷鷺”,若有朝会,颜真卿这个殿中侍御史是站在圣人身边的。

  察院有前后两个厅,都厅、本厅,都厅为监察御史们办事之处,本厅为察院院长监察使的官廨。

  薛白来过此处几次,但以往都是来打官司的,到此任事还是第一次,到了都厅,见十多名监察御史已经分列两侧站定,他遂站到最后。

  稍等了一会,监察使毛若虚走了出来,端坐于座位上。

  毛若虚年逾五旬,须发皆白,眉毛很长,盖住了眼睛,显得十分严肃,不慌不忙拿出一本名簿来,竟是开始点卯,这还是薛白在大唐为官以来首次看到的。

  “薛白。”

  一直到唱到这名字,毛若虚才抬起头来。

  薛白遂出列,行礼道:“见过监察使。”

  毛若虚放下手中的名簿,淡淡道:“薛监察名满长安,如今到御史台察院任事,不知可会恃才傲物、桀骜不驯?”

  正常而言,刚刚上任就遇到官长这般询问,一般人都得谦逊几句。

  薛白没有马上回答,因知这毛若虚是李林甫的人,问这句话显然不怀好意,估计紧接着就要下套了。

  他遂应道:“恃才傲物自然不会,但想必会有理有据。”

  毛若虚不动声色,缓缓地点了点头,道:“监察御史有巡行州县之责,今蒲州猗氏县有人检举其县令贪赃枉法,薛监察前往推鞠吧。”

  薛白道:“我初到御史台,接这么大的案子,只怕不能胜任。”

  “薛监察在秘书省、偃师县、长安县皆政绩斐然,两年三迁,老夫信你能办妥。”

  “监察使,蒲州道远难行,我体虚无力,此案可否另交旁人?”

  这是崔祐甫在吏部授官时的回答,薛白倒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能够用上。

  毛若虚微微一滞,目光落处,薛白身姿笔挺,精神奕奕,岂有半点体虚无力的样子?

  他脸色一板,正要开口喝叱,一阵大笑声已经在都厅外响起,紧接着,兼任御史中丞的杨国忠走了进来。

  “今日察院好热闹。”杨国忠虽已是紫袍重臣,却还难掩无赖气质,像是来串门一般,“咦,阿白也在,走,到台院去,我有差事交代你办。”

  “中丞。”毛若虚起身,执礼道:“下官正有重要案子要交给薛监察。”

  他既是针锋相对,一点也不害怕杨国忠。

  御史台这些年一直在王鉷的掌控下,实际上则是在为李林甫排除异己,真论起来,在毛若虚眼里,王鉷、杨国忠才是右相一系的叛徒。

  “你我都有案子要办。”杨国忠道,“那是你官大,还是我官大。”

  “薛监察由下官直属,中丞绕过下官交代他差事,只怕不妥。”

  “你弹劾我啊。”

  杨国忠冷哼一声,提了提腰间的玉带,招呼薛白就走,他才不会留下与毛若虚争吵,不论吵的结果如何,吃亏的都是他。

  出了都厅,他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啖狗肠的老货。”

  薛白问道:“你掌控不了御史台?”

  “我升官太快了。”杨国忠道,“上任御史台的时间还短,三院主官暂时都还不是我的人。”

  他并不以此为耻,反而摆出十分仗义的态度,揽过薛白的肩,道:“但你放心,只要我在,就没人能将你支出长安。”

  “走了。”

  “去哪?”

  “找我老师。”

  杨国忠兼任御史中丞的时间说长不长,但其实已经不算短了,没能树立起威望,归根到底还是其人能力不行,除了征纳,别无所长。

  威望如何来的?

  长远而言,终究还是看实绩。

  颜真卿任监察御史仅一年,出使河西、陇右,平反了大量的冤狱。当时五原有旱情,官员怠于政务,待颜真卿厘清县中积案,天降大雨,五原百姓称为“御史雨”,世间自然没有这么神的事,无非是百姓感念他,愿意给他美名。

  他到了朔方县,发现县令郑延祚兄弟三人在母亲死后互相推诿,不肯办丧,将灵柩放在僧舍二十九年。遂向朝廷弹劾,断了郑家兄弟的仕途。此案说来没什么,但为保前途而不肯守孝、偷偷隐瞒父母丧事的官员在大唐非常多,比如,达奚抚隐瞒母丧的案子,最后也是被达奚抚以供奉舍利的理由蒙混过去,颜真卿能办成案子,其实已让天下耸动。

  一个官员有多少能力,旁人看着,心里都有数,很多时候不说而已。颜真卿回到长安,御史台自然有志同道合的官员向他靠拢。

  真要做事,薛白找老师,其实比找杨国忠这个御史中丞要有用的多。

  从察院出来,转到殿院都厅,只见几个身穿绿袍的官员正在说着话往外走,被簇拥在当中的正是颜真卿。

  “老师。”薛白上前唤道。

  “莫叫老师了。”颜真卿摆手道:“在御史台任事,你我只以同僚相处。”

  他身边另一名御史却是打趣道:“莫唤老师,当呼‘丈人’。”

  薛白被这般一说,有些不知所言。

  颜真卿反而坦荡得多,道:“议公事,莫说家事。”

  说罢,他招手让薛白也随他们一道,喃喃道:“过了年,也该给你起个字了。”

  “谢老师。”

  薛白见老师与这些殿中侍御史们有事要商议,也不急着说自己的事,跟在他们后面。

  一行人出了御史台,却是往西面的推事院找了个议事厅坐下。

  “此处不怕罗希奭遣人来偷听了,颜御史可说了?”

  “好。”

  颜真卿略略沉吟,开口道:“我方从陇右归来,留意到金吾将军李延业,私下宴请吐蕃人,且为了避京兆府与各坊盘查,他以宫中卤簿仪节接送对方。”

  “颜御史可有证据?”

  “尚未有,然我确定此事属实。”

  “李延业为天子近侍,为圣人所信重,与右相关系匪浅,此事我等务必想清楚。”

  “等不得。”颜真卿道,“李延业任金吾将军,管京师宿卫,此事不可轻忽,万一迟而生变。”

  薛白目光看去,见这几人有的犹豫、有的坚决,他遂先开口道:“我随老师弹劾。”

  “好。”

  “我等一并弹劾李延业又有何惧?!”

  他们做事爽快,议定之后大家便署了名,各自回去写奏折。

  待众人退去,颜真卿捻须思考着这桩案子,眼神微有些忧虑,又迅速平静下去。

  他转头看向薛白,道:“上任第一天便来找,有难事?”

  “倒不是难事,但确是有事想请老师帮忙。”

  薛白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名单,道:“这是哥奴想要举荐补王鉷、王焊等人阙职的名单。想必其中有些人可以弹劾。”

  颜真卿接过看着,道:“不仅有,还很多。比如他们想举荐为水陆转运使的宋浑。”

  薛白道:“宋浑是名相之子。”

  这说的是宰相宋璟,宋浑正是宋璟第四子。

  “不错。”颜真卿微微皱眉,道:“我与宋家是世交,宋家唯独这宋浑不肖,饮酒嬉闹,嗜好娼妓,他与哥奴关系亲近,被哥奴举荐为平原太守,结果宋浑于任上贪婪成性,多征收百姓一年的人丁税。数月前才被告发过一次。”

  薛白道:“我这里有一封信件,或可作为证据?”

  “何处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