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薛白莞尔道:“春闱我自有办法,摩诘先生若觉欠我人情,且先欠着,往后总有偿的时候。”
王维微微皱眉,似乎不愿亏欠人情。
两人走进了偌大的公主府,薛白拿出一个卷轴递过去。
“请先生过目。”
“这是?”
“戏文。”薛白道,“我想写一出戏曲,奈何才能有限,想请摩诘先生一同执笔。”
说是一同执笔,其实他想的是请王维来执笔,自己则只做指导。
毕竟,猴子的故事用大白话便可以讲,戏曲却是看真功夫的。
此事他没有请颜真卿出手,因颜真卿重实务,不喜欢以这些华章丽句取悦天子。而这方面,王维的才情显然更出色,毕竟曾担任过太乐丞,专教习音律、舞蹈。
王维停下了脚步,凝目看着卷轴上的内容,眼神有些异样。
许久,他收起卷轴,递回到薛白怀里。
“此事我做不了。”
“先生才华无双,又精通音律。”
“太艳了。”王维淡淡道,“与我文风相冲。若为你执笔,影响我诗文境界。”
虽明知这是个得圣眷的好机会,他终究是不那么上进。
但想到与薛白的交情,他还是道:“此事我为你寻一人执笔。”
“多谢摩诘先生。”
王维平淡地点了点头,前方有婢女迎过来,分别带他们二人去更衣、稍歇。
有些奇怪的是,薛白被单独带到了后院,绕过重重院墙,直登上了一间阁楼。
婢女停下了脚步,万福道:“薛郎请进。”
周围很安静,长廊那边是一个虚掩着的门。
薛白意识到了不对劲,但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迈步过去,推门而入。
帷幕后站着一人。
掀帘看去,此人四十余岁,身形丰伟,脸上有着几道隆起的伤疤,正是皇长子庆王李琮。
……
“薛郎不必多礼。”
李琮不等薛白行礼,先抢上前一步,扶住了他的双臂,深深看了他一眼。
那满是伤痕的脸凑近了虽有些可怖,但李琮的眼神却非常亲切。
“像,真像啊。”
“庆王是说?”
“神宇辉杰,高标朗秀,如此风采相貌,不愧是薛家之后。”李琮自顾自地喃喃道:“此前在禁苑见你,我便在想,你长得真像驸马薛锈。”
这种话也就是听听,十年过去,鬼能认出像不像。说的是交情,谈的全是利益。
薛白不答。
他虽早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出,却还远没有做好要当薛平昭的准备。
此时结交李琮、牵扯皇位之争,于他是非常不利。
因为李隆基最忌惮的就是十王宅里这些不安分的东西们,为人臣子,谁招他们谁就是引火上身。
李琮看似贵为庆王,实则没有任何势力,一个囚徒罢了。
但这种事避不了的,当右相府、东宫都将薛白视为庆王一系,真假就不再重要;而薛白还很年轻,李隆基却早晚要死,到时,这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关系又会至关重要。
其中的分寸极难把握,已经有非常多的人就是因为没把握好这个分寸而被杖杀于大理寺,全家发配岭南。
“我听不懂庆王在说什么。”薛白道。
“十八娘已经揭破此事了,还说你我有所交构。”李琮道:“可见武惠妃的儿女们不会放过你。”
巧的是,李娘在公主中排行十八,李琩在皇子中排行十八,都是武惠妃生的。
薛白道:“她是诬告的,圣人不信。”
“他们早晚会证明此事。”李琮叹道,“当年武惠妃设计三庶人案,我与太子情意深厚,尽力保住了他的几个儿子,可惜无力救出薛家,至今犹深恨于此。如今你终于长大成人,然而才华太甚,定会成为武惠妃一系的眼中钉,到时,你会很危险。”
这话中隐藏的意思很多。比如,说废太子李瑛是太子,又将李亨至于何地?武惠妃一系如今对皇位的威胁虽小,却是他们的共同敌人。
薛白知道自己有危险,见到李琮之前他本就是在准备应付,见了李琮却是更危险。
他遂保持着平淡温和的态度,矢口否认,道:“我并不是驸马薛绣之子,他们要如何证明此事?”
这让李琮有些失望,他本以为大家能一拍即合的。但这是大事,他也不可能因此气馁,依旧保持着亲近的态度。
“你确实是。”
谈及此事,李琮的语气比旁人都笃定,道:“此事你一问四娘便知。”
“四娘?”
“唐昌公主,她被幽禁在安业坊唐昌观为女冠。”
薛白反问道:“若是真的,只怕我死期将至,庆王可能保我?”
“我一定尽力。”李琮毫不犹豫道。
说罢,他上前轻轻拍了拍薛白的大臂,又道:“你们既能做到这个地步,相信一定有办法。”
“庆王只怕有所误会。”
“无妨,往后你会相信我的。”
李琮根本就没有任何权力,因此不是来帮忙的,是来表态的。
杨党势力渐大,必须与东宫对立,早晚该要找个皇子扶持,他自认为是最好的人选,且认为薛白天然就会亲近他。
但,薛白却不认为要先确定扶持谁,就好比李林甫难道不知寿王早就毫无前途了吗?
恰恰是李林甫太明白了,圣人只关心自己,相比而言,就没那么在乎大唐的未来。宰相能否压制储君才是关键,之后谁当储君?圣人有二十余子、百余孙子,只要有权力,扶持谁不是扶?
***
薛白走下阁楼,庭院内并无旁人,只有一个婢女领着薛白往前堂赴宴。
他脑中回想着方才之事,判断李琮根本不能确定他就是薛平昭,之所以那么说,无非是骗他去找唐昌公主。而他一旦去了且被人发现,不论真假,他就会成为薛平昭,大家的利益也就完全绑定在一起了。
此事风险太大,收益太小,但早晚会面临。
应对的办法也许需要更快地跟上了。
……
进了前堂,坐下,玉真公主与王维还未到。
却是两个女冠并肩而行,飘然入内,一似莲花,气质高洁,一似桃花,灼灼其华,正是李腾空与李季兰。
李腾空手持拂尘,还在矜持,李季兰见到薛白,却已眼睛一亮,上前,双手将一叠彩笺递到他面前。
“薛郎能为我评点词作吗?”
薛白目光看去,从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的其实是对诗文的热爱。
他愣了愣,接过那彩笺,当先入目是一首小诗。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薛白看了,有些默然,心知自己根本评点不了这个女诗人。
他的一只手却是放在了他那个卷轴上,回想着王维所言,已明白何人适合执笔写他想要的戏文了。
第119章 旧事
午食吃得太饱,总是容易乏困。
杜五郎只诵读了几句经籍,又在客房中眯着了。
这亦是他喜欢来薛宅的理由之一,没人会严厉逼迫他读书。
一直睡到午后,“咚咚咚”的敲门声将他吵醒过来,前院有个大嗓门在嚷着“薛郎君真不在吗?”
其后,薛家三兄弟哇哇怪叫。
杜五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心道这般动静,必是有人来找薛灵讨债。
赶出客房一看,却见一个魁梧大汉正站在院中,把薛家三兄弟挂在身上,像是一棵大树上挂了三只猴子。
“郭将军?”
“五郎可莫要这般叫。”郭千里道:“我不是将军了,又被贬了,贬了。”
杜五郎揉了眼屎,招呼他在大堂坐下,都不用问,他已倒苦水一般说起来。
“有两三月未见了吧,五郎你可知道我为何被贬了?那是得罪太多人了!”
“哦?”
“四月,右金吾卫将军董延光说他要去攻石堡城,董延光那种大蠢蛋怎么可能攻得下石堡城呢?连坐镇半个金吾卫衙门他都坐不住。我就说,董延光连石头都不是,就是一团硬梆梆的屎,一敲就破,压茅坑都压不住,还能指望它砸墙呢?”
杜五郎道:“郭将军这话,好像是有一点失礼了。”
“实话都不许人说了吗?”郭千里道:“五月,我又得罪了一人。”
“哦?”
“吐蕃公主不是嫁给了小勃律王吗?小勃律国与其周围二十余国皆依附于吐蕃,贡献不入,这些年安西节度使一直讨伐小勃律国不能胜,圣人气得不得了……”
杜五郎睁大了眼,不知这些话自己能不能听。
郭千里虽莽撞,是否泄漏军机还是有分寸的,一见杜五郎的表情就明白这小子在想什么,手一摆,道:“没事,几千里外的仗,说几句怎么了。哎呀,圣人派边令诚去监军,催促安西节度使。我以前守宫城时,就常见到边令诚这个宦官,胆子又小又贪财,怎么能去监军呢?”
“郭将军这些话,也说出来了?”
“若不说出来,我心里难受。”
郭千里唉声叹气,道:“这一贬再贬的,我俸禄都不够养家了。我听闻,你阿爷可是升官了?”
“啊,是,复官了,小官。”
“我本是想请杜公为幕客,眼下是不成了。”郭千里道:“薛郎君还没有官身,我遂想来问一问他。”
“这……”
杜五郎听着都替郭千里尴尬,犹豫了一下,道:“郭将军,其实你有大智慧,也许不需要幕客,也许只要在为人处世时……收敛那么一丁点呢?”
傍晚,薛白从玉真公主府回到家中时,便听得两人正在堂上畅聊。
待他走进堂中,已从那丰富的对话里听出是如何回事了。
“哈哈,薛郎君可算回来了。”郭千里高声道:“沾了这一身的香气,一定是随小娘子喝酒去了吧?”
薛白看着他,没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杜五郎见此情形,只好解围道:“我鼻子最灵,却也没闻到甚香气。”
薛白却是在考虑值不值得帮郭千里一把,最后点了点头。
“看。”郭千里见他点头,笃定道:“薛郎君果然与小娘子去喝酒了。”
“说正经的,郭将军想升迁?”
“那当然。”
薛白向杜五郎问道:“陈将军近来可有去丰味楼。”
“倒是有,可是……”
“无妨,我带郭将军与他见一面。”
郭千里道:“薛郎君说的,莫非是陈玄礼。”
“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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