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回去再说。”薛白拍了拍杜五郎。
他没有去虢国夫人府,而是与他们一起转回国子监。
在号舍落坐之后,他沉吟着,问道:“你们想听真话?”
“想。”
薛白遂不再瞒着他这四个朋党,实话实说。
“这桩案子之所以结不了,因为增收的租庸调、折色、脚钱,漕渠运来的钱财,最后都落入了圣人的库藏里,有人要追问,就得治罪。李林甫得到圣人的充分支持,至死不会结案……”
几个年轻人都听得愕然。
杜甫揪着胡子,目露失望;皇甫冉眼神闪动,看向薛白若有所思;杜五郎则是没有听太懂,还有些茫然。
元结下意识警惕地看了看窗外,问道:“何意?”
薛白道:“圣人不会承认做错了,我们若不想惹麻烦,此事便到此为止了。”
“这便是你入宫收到的圣谕?”元结问道。
“是。”
“若我不肯到此为止又如何?”
薛白道:“那你就是在说圣人错了?”
元结一愣,明白了薛白的言下之意,陷入了沉思。
号舍中的气氛有些奇怪起来,透着凝重,还有些不安。
杜甫不自觉地揪掉了几根胡子,手指摩挲着,抬眼看青天……也许是在想,如果是李白遇到这样的情境会如何。
“我说。”元结终于再次开口,缓缓道:“这件事,圣人就是错了。”
这种话有些不合时宜,薛白听了却毫无反应,问道:“你们呢?”
“这件事,圣人就是错了。”
杜甫这般重复了一句之后,皇甫冉、杜五郎亦然。
像是交了投名状。
“你们真不肯到此为止?”薛白再次问道,“血状我们已经交给广平王,现在罢手,也可以问心无愧。”
“我老师乃宰相张曲江公。”皇甫冉道:“他任相则拘束天子、治理万民,提醒圣人错在何处、该如何改。若对这种剥削万民而奉呈一人之行径视若无睹,入仕何为?”
“好。”
薛白没有说今日举起那封血状就差点要了他的命,只是神色郑重了些,道:“那我们就继续追究下去,但要讲策略。”
“你有办法?”
“一步一步来,要圣人承认自己的错很难,但可以先让圣人认识到哥奴的错。斗倒哥奴,方能使大兴冤狱之事停下来。”
元结微微沉吟反问道:“从朝廷税赋下手查?”
“不错。但我们位卑言轻,贸然出面无用。正好如今广平王接了血状,可借东宫名义来查……”
薛白说了大概的计划,末了,道:“此非一朝一夕之事,欲申正义先谋身。诸兄还请先全力覆试,达则兼济天下。”
“好!”
“耐住性子,我们已做成第一步了。”
……
春日,地上长出了新的杂草。
五人走出太学馆,杜五郎回头看了看自己这四个朋友,心想分明只有他一人认得郝昌元,但不知他们为何愿意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谋划这些,连圣谕都敢违抗。
***
“对了,你阿娘想为你相见御史大夫裴宽的孙女吗?”
“唉,裴家太显赫了,我觉得裴小娘子不会是我的良配。我喜欢那种,嗯,不知道如何说。”
“去见见他吧。”
薛白随口说着,心想一旦李林甫罢相,裴宽就是最有力的宰相人选。
李俶既接了那封血状,正是怂恿裴宽出头,继而引发东宫、右相府拼命的时机。
这就是他方才说的借东宫名义查。
让那两块巨石再碰撞得狠些,他这棵杂草才能茁壮成长……
第98章 请帖
官员们在丹凤门散去,皆认为春闱闹剧已平息,却少有人注意到太子如何了。
因整桩事看起来与太子毫无关系。
但梨园的丝竹声停歇之后,有宦官小心翼翼地出言提醒了一句。
“圣人,太子已在宫中跪了整夜了。”
李隆基昨夜在牌桌上连战连捷,兴致正高,笑呵呵地用了早膳,闻言,脸色却当即冷了下来。
高力士连忙上前,一脚将这小宦官踹到一边,叱道:“平素就多嘴,旁人还当你收了好处。”
“奴婢知罪。”
“朕乏了。”
李隆基还是好相处的,很少怪罪身边人,神色淡淡吩咐人安排舆乘去歇息。
“圣人,那太子如何安排?”
“朕能安排吗?朕安排得了吗?”
“老奴多嘴。”
兴致一减,李隆基感到一阵疲倦,不由叹息了一声。
回想少年时,他天姿神纵,拥立父亲政变,又在父亲让位为太上皇之后政变,独揽大权。位登九五,缔造了这大唐盛世,统御群臣,人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他早就做到从心所欲了。
唯独一件事不顺他的心——老。
只因他老了,群臣非要一个储君。
储君是什么?表面恭顺实则暗地里却一直在觊觎属于他的一切。迫不及待地盼他去死,等他死后来这禁苑里追逐美人……
李林甫昨夜真正触怒他的一句话其实是“储君也是君”,让他怒得恨不能废太子。
可惜,会很麻烦。
当时的杀气就是这般来的,君王胸怀囊括四海,只在无能为力时才想暴怒杀人,针对的是太子。
因此,薛白一划清界限,便有再多的小心思都不重要了。
李隆基早把这些人看透了。文臣、弄臣、狎臣,哪怕坏透到骨子里又能如何?还不是得变着花样哄着君王高兴,绞尽脑汁把好吃的好玩的奉上来。
唯一的威胁,只有儿子。
“唉。”
叹息声落入宫娥耳里,她们还以为圣人在可怜那跪了一整夜的太子。
***
“殿下,起来吧。”
鱼朝恩小心翼翼地绕到李亨身后,扶起了这位太子。
“圣人玩了一夜骨牌,已经睡下了。”
“父皇不见我?”
“奴婢不敢说……”
李亨低着头,轻轻握了握鱼朝恩的手,偷偷给了一个诚挚的眼神,轻声道:“还请内官救我。”
“圣人说,安排不了殿下,是高将军作主请殿下回去的。”
“李俶、薛白皆年少冲动,绝非我在指使。”李亨大急,低声道:“我必须向父皇解释。”
“可奴婢如何能帮殿下?”
“能否让我见见阿翁?”
鱼朝恩好生为难,末了,还是跺了跺脚,转身去请高力士,只说太子不肯走。
高力士已服侍李隆基睡下,摇了摇头,终于还是亲自来见。
“阿翁。”李亨涕泪俱下,“请阿翁救我。”
“殿下勿虑,更不该见老奴。回去好生待着,莫再‘杞人忧天’方为自救。”
“真不是我指使的!”李亨道:“我既未授意李俶为诸生出头,更未授意薛白当众拿出血状啊。”
李亨非常清楚,薛白这一举动,已让圣人对东宫的观感败坏尽了。
圣人安抚了诸生,禁足了皇孙,骂了李林甫、薛白,唯独对他不闻不问,为何?
因为圣人越是雷霆之怒越是不动声色!
“父皇见了右相,见了薛白,唯独不见我吗?至少也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解释,殿下想解释什么?”
“阿翁,你听我说……”
“殿下想说,不如与王忠嗣去说、与广平王去说。”高力士终究是心软,“圣人要石堡城,殿下却让王忠嗣保存实力;圣人要安抚诸生,殿下却让广平王抢先一步。殿下既如此有能耐,何必与老奴说?”
“连阿翁也不信我吗?”
“老奴信不信无妨,圣人听不听也无妨,重要的是殿下自己的心。”
“又是哥奴在进谗言,薛白那血状也是……”
“殿下若肯安分,能让旁人拿到把柄吗?!”高力士见这位太子还在嘴硬,敲打道:“圣人说了‘不必听解释,既废不了他,解释有何用’?”
李亨脑子“嗡”的一声,如被惊雷砸中,吓得愣在那里,背脊全是冷汗。
***
大颗的汗水从薛白的背上沁出,顺着他有力的腰肢往下流淌。
杜妗死死握着榻边的木栏杆,以免得头被撞上去。
借着暮鼓声的遮掩,她叫出了声。
“要死了!”
随着这一声疾呼,仿佛散架的床榻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夕阳透过窗纸,将小阁楼内染成一片金色。
喘息声停下,杜妗抚开沾在脸上湿漉漉的头发,目光又有不同。
“我们方才死在一起了才好。”
“不用总这么不安。”薛白轻抚着她满是汗水的细软腰肢,“不会死的。”
“往后你会抛掉我吗?”杜妗忽然问道,显得柔软了许多。
薛白看向她的眼睛。
他想到与她初见时说的,东宫若再舍弃身边人对人心很不利,这是他们的共识,也是共同的底线。
此后,两人走到现在这一步,既有欲望与利益使然,亦有出生入死的情义。
薛白虽不是道德君子,却也有自己的原则,否则昨日就不会冒险拿出血状了。与东宫那种一点风险不愿意担就弃子的做法倒没什么好比的。
他忽然在思考,若自己是太子会如何做?
想来,终究没办法做到李亨的隐忍。只能尽力做得比李瑛好点罢了,既然都披甲提兵进宫了,都不懂有何好犹豫的,无非一死而已。
这般说来,权术一道他其实修为还是低的。当然,权术修得太高也未必好。
彼此间不必多说,杜妗已看懂了他,温柔地贴上前,道:“嗯,本想让伱多休息休息。”
“睡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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