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你是为了太子挂帅西征一事来的?”
“陛下怎知晓?”杜五郎奇道,“真乃神机妙算。”
他有心拍几句马屁,但也没有很认真,显得有些敷衍。
薛白也不在意,道:“除此之外,还有何事能让你来觐见?此事你不必多言,他若连这场战事都镇不住,朕如何将天下交给他?”
杜五郎道:“陛下如此,群臣又要不安了。”
“不安便不安。”薛白从不畏惧艰难与反对,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杜五郎不知怎么才能劝他收回成命,不由神色黯然,心中后悔把女儿嫁入东宫。
那个杜家出不了皇后的谶语又浮上心头来,他心想万一李祚在西域有个三长两短,杜家恐怕又要再次卷入不幸了。
“儿女长大了,总归要放手。”
薛白似乎看穿了杜五郎的担忧,道:“朕既然让太子娶了你家阿苽,便是对他有信心……待他从西域归来,朕打算开始将天下将给他。”
“陛下?”
杜五郎大感诧异。
在他印象里,薛白是那个永远上进、孜孜不倦要掌握并利用好权力的人,竟也会萌生这样的念头。
等他抬头看去,看到薛白头上的白发,才意识到时光流逝,他们都已经老了。
“朕不放心撒手人寰之后,将这天下交给一个从未治国的太子,宁愿先看看他能否继承朕的志向,若他能不负朕望……其实这些年,朕也羡慕你的生活。”
薛白说着,深邃的眼眸中终于泛出些许笑意来。
这一笑,他仿佛能看到自己卸下了肩上的重担的那一天。
可其实西域之战一打便是整整四年。
待到李祚归朝,已是正兴三十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
柜门被打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道袍正摆在柜子最下方。
须发皆白的老者见了它,微微一愣,俯身,用苍老的手抚摸着那陈旧的布料出神,直到有人在身后唤了他一声。
“右相。”
李泌回过头,见是闲云来了,当年的小道童如今也成了蓄了须的中年人。
他微微眯了眯眼,想到闲云已有二十多年没再叫自己“道长”了。
“老夫在找礼服。”
“知右相今日要迎殿下回京,昨日已将礼服拿去晒了。”
“嗯。”
李泌再看了那道袍一眼,合上柜门,离开了这间堆放杂物的屋子。
“走吧,去见见殿下……”
长安城外已是车水马龙。
围观献俘队伍的百姓把宽阔的直道挤得水泄不通。
人声鼎沸,所有人都在议论着西域的战事。
时隔多年之后,老将高仙芝再次率军与大食军相遇怛罗斯,这次,唐军以碾压之势,粉碎了大食的先锋,之后铁骑长驱直入,兵锋直指巴格达。
“碾压”二字就写在高仙芝的战报上,若非极大的胜利,想必他也不至于用如此不谦虚的词。
经此一战,西域诸国震动,纷纷归附,大唐拓地数千里。
这对大唐与吐蕃的局势也有巨大的影响,川西的奏折也送到了,认为大唐下一步便该吞并吐蕃,并提出“和战并用”的策略。
此番大军归朝献俘,前来朝拜天子的使臣队伍络绎不绝。
“万胜!”
欢呼声中,献俘的队伍缓缓到了长安城外。
并肩行在前方的正是李祚与高仙芝。
李祚原本英武的脸庞变得黝黑,左颊上多了一道长长的疤痕,可目光却更为沉稳、深邃。
高仙芝已是须发纯白,年轻时的俊俏面容早年在潼关就已经毁掉了。
他抬头看向长安城,忽有浊泪从他发红的眼眶涌出,在那盘虬的伤疤上起起伏伏地流下。
当年忍辱负重、隐姓埋名,他并非为了惜身保命才让麾下士卒代自己去死,为的正是洗刷耻辱,恢复荣光。
而在他成为张光晟之后,是三十余年的默默坚持、数万里疆场的金戈铁马,只为证明他当年一腔报国热血。
他做到了。
待队伍终于行到大明宫前,这位昔日骁勇无比的大将,竟是颤颤巍巍地,得由李祚扶着才能下马。
“陛下。”
待高仙芝见到久违的薛白,腿一抖,几乎要站不住。
薛白遂上前扶住他。
四手相握,高仙芝嘴唇抖动,并不是禀呈自己的功绩,而是悲从中来,恸声道:“老臣此番归京,再回不去安西了。”
他已老了,这次离开了辽阔的西域,已做好了埋骨长安的心理准备。
而在薛白身后,李泌与朝臣们都在纷纷注目着李祚,眼神里满是欣慰。
“咚!咚!”
鼓乐声起。
薛白松开高仙芝的手,登上丹凤门城楼。
他看到大唐将士气势如虹,看到那一百零八坊排列得整整齐齐,看到长安城成为了世界的中心。
使臣与俘虏们列队拜倒,山呼万岁。
可薛白听到的不是“万岁”,而是一个长安城像是一颗强大国家的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着。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
李祚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一场场的盛大典礼使得他兴奋地无法入睡,匆匆见过妻子儿女之后,便赶到政事堂见李泌、张巡、崔祐甫、元结等重臣。
“殿下。”
李泌少有失态的时候,这次却是上前打量着李祚,关切问道:“一切还好吗?”
“先生放心,学生很好。”李祚道:“学生经受住了西域的风沙。”
“好,好。”李泌道,“高仙芝老矣,此战殿下绝非纯粹依赖于他,臣民们都看在眼里。”
李祚很谦逊,道:“我不敢居功。”
李泌点了点头,回过头,与张巡对视了一眼,显得有些紧张。
接着,他才看向李祚的双眼,问道:“殿下愿代陛下祭告太庙吗?”
李祚一愣,问道:“我岂敢……”
“陛下答应了。”李泌眼神中饱含期待,问道:“殿下愿去祭告大唐列祖列宗吗?”
此事颇有深意。
薛白不以李氏子孙自居,一向不祭祀太庙的。如今答应松口让太子代为祭祀,一方面是有了传位之意,另一方面也是不干涉李祚认历代李唐皇帝为先祖。
或许有几个知情人认为这是李隆基当年给李祚赐名的功劳,真正了解薛白之人却知道这是包括颜真卿、李泌等心系社稷黎民者努力了数十年的心血。
“好。”
李祚点了点头。
李泌长舒了一口气,欣慰地笑了笑,安排官员们准备祭祀。
私下里,李祚道:“我在西域,见到了姑姑。”
“殿下是说……和政郡主?”
“是,我听闻西域有个小国的女王曾是大唐公主,便向封将军打听此事,封将军便将一切都告诉我了,父皇待宗室还是有所包容的,他也没有违背对封将军的诺言。”李祚道:“父皇从来没想过篡夺李唐,他从来只想让大唐一直强盛下去。”
李泌感觉李祚已意识到了薛白并非李氏子孙,不免担心李祚不再认李氏,直到李祚开始祭告太庙,在诸帝牌位面前以“子孙”自称,他才安下心来。
那么多年在李祚心里树立的认同感不会轻易消失。
***
“朕若将皇位传给太子,长源兄就不必再忧心忡忡了吧?”
次年,一个平常日子里的宣政殿对奏时,薛白忽然向李泌问了一句。
李泌一愣,心知这话答了,那便是“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的大罪,连忙站起身否认。
“敢问陛下,是何人在污蔑臣?”
“没有人中伤你。”薛白道,“朕是真心打算退位了。”
李泌在权力场上沉浮了一辈子,自是不信,一点也不敢表露出要扶持太子的样子。
薛白懒得与他勾心斗角,道:“腾空子一直想到王屋山修道,皇后与诸嫔妃也厌倦了这宫城生活,因此,朕打算退位修道,颐养天年。”
听得“修道”二字,李泌恍惚了一下。
他终于不再与薛白斗心眼,而是讶然道:“修道?陛下从来只谈‘格物致知’,何时对道家起了兴趣?”
“怎么?只许你李长源修道?天下名山是你家的?”
薛白语气轻松,与其说想要修道,倒更像是想去游山玩水。
他拍了拍李泌的肩,又莞尔道:“如你所言,‘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朕决心采纳你这个谏言。”
这句玩笑话让李泌有些失神。
可等他反应过来,薛白已走掉了,身影不再像过往三十多年间那般威严而沉重,显出些仙风道骨的潇洒。
不知为何,李泌怅然若失。
当年他受颜真卿之托出山,本以为数月便可归隐,没想到,在朝中一待就待了一辈子。
昔年在山间手植的柿树也许已亭亭如盖,打坐的石台或许已布满青苔……他再没能回去看一眼。
可那位搅动了天下风云的陛下,却要一走了之了?
不论如何,李泌终于是守护住了李唐宗社。
接替颜真卿之后,又付出了三十多年的心血,他终于把李祚培养成了李氏子孙,扶上了皇位。
这或许便是他平生要修的道。
***
永延元年。
李泌站在群臣之首,看着御榻上英姿勃发的李氏天子,觉得自己一生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经过太上皇三十余年的治理,大唐已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辉煌盛世。
东边,巨轮远航于大洋之上,西边,朝廷计划着在二十年内修成前往巴格达的直道,这横跨两万里的疆土上,百姓富足,文化灿烂,日新月异。
李泌知足了,且萌生了功成身退之心。
待到永延二年,朝局稳定下来,他授意官员上书请立太子,自己则在书房中写下了一封告老致仕的折子,次日亲自呈于李祚。
这次觐见,李泌心里颇为轻松,入宫前便让闲云将道袍挂起来晒了。
然而,
“陛下说什么?”李泌回过神来,问道:“何谓‘改制’?”
“朕时常在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往后若子孙不肖,如何治理得了这数万里的疆域……”
李泌对这些话十分耳熟,知道是《新思报》上那些文人的言论,不由深深皱起了眉。
他好不容易让当今天子认同了李氏子孙的身份,可没想到一转头,这个年轻的李氏天子又不认同帝王的身份了。
“陛下!”李泌不得不提高音量,打断了李祚的荒唐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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